陈平安说道:“正因为谁说都轻巧,做起来才难,做成了,便是怀藏至宝,道德当身。”
性命双修,万神圭臬。性命双修,大功告成之人,便是道家所谓的无缝塔,佛家尊崇的无漏果。桓云摇摇头:“老夫知道你岁数不大,更非道门中人,你就莫要跟老夫打机锋,扯那口头禅了。不如你我二人说点实在的,就像当初在云上城集市,买卖一番?”
陈平安也跟着摇头:“只要你还想要杀掉这二人,咱们这笔买卖就做不成。话都说开了,老真人除了动了贪念起了杀心,又不曾真正酿成祸害,徐杏酒那件方寸物当中的宝物机缘,比得上你桓云辛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道心?”
桓云哑然失笑,叹了口气:“怎的,要劝我收手回头,就靠动动嘴皮子?”
徐杏酒开口说道:“桓真人,我愿意取出方寸物当中所有宝物,作为买命钱,恳请老真人挑选过后,为我们留下一件,好回去在师父那边有个交代,而且我可以用祖师堂秘法发重誓,桓真人所作所为,我徐杏酒绝对只字不提,以后桓真人依旧会是云上城的座上宾,甚至可以的话,还可以当我们云上城的挂名供奉。”
徐杏酒已经将那把定情信物袖刀拔出,擦去血迹收入袖中,然后随便做了包扎,咽下一颗随身携带的云上城珍藏丹丸。
伤口其实不在后背,在心上。只不过他徐杏酒不在乎。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徐杏酒表现得越聪明,审时度势识大体,落在桓云眼中,就越会是一个更大的潜在隐患。没辙。
那自己就换一种方法,风格更加北俱芦洲。不然的话,桓云就要奋起杀人,搏一把压大赢大了。
两把尚未完整淬炼为本命物的飞剑,掠出两座关键气府,悬停在陈平安一左一右,一缕纤细白虹,一道幽绿光彩。
陈平安说道:“桓云,还要一错再错吗?”
桓云双袖鼓荡,无数张符箓飘荡而出,结阵护住自己,颤声道:“是和刘景龙一起在芙蕖国祭剑之人?!”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呢?”
桓云喟然长叹:“难怪难怪。”
陈平安转头对徐杏酒说道:“你怎么说?”
徐杏酒说道:“前辈,我会带着师妹一起返回云上城。”
赵青纨哭喊道:“我不去!徐杏酒,你杀了我吧!”
徐杏酒惨然笑道:“我们都别做傻事,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青纨,你要是信我,就跟我离开这里,我们以前是怎么样的,以后还是怎么样,我这边没有心结,你只要自己解开心结,就什么都没有变,甚至可以变得更好。青纨,谁都会做错事的,别怕,我们有错就改。”
赵青纨像是走火入魔一般,脸色雪白,眼眶通红:“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被我杀了,不然我们一起死,下辈子我们再结为夫妻,保证一辈子都恩恩爱爱的。徐杏酒,好不好?”
徐杏酒面无表情,取出那把袖刀,轻轻抛给赵青纨,环顾四周,他们正身处密林当中,便自嘲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们如今还没有结为道侣,就已经如此。青纨,再给我一刀便是。不然我就是绑着你,也要一同返回云上城,说好了这辈子要与你结为道侣,我徐杏酒说到就会做到。”
赵青纨握住那把刀,怔怔地看着徐杏酒,她蓦然而笑,犹然梨带雨,嘴唇微动,却无声响,她似乎说了三个字。
徐杏酒泪眼蒙眬。
从来都是这样,他最喜欢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年师父带了一个小女孩到云上城,少年看着她,她歪着头,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眸。
少年做了个鬼脸,小女孩便吓得哭了起来。
一年一年又一年,云海高处有人家。
赵青纨猛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一戳而去。下一刻,徐杏酒来到她跟前,以手握住那把袖刀,鲜血淋漓。
徐杏酒柔声道:“青纨,我们等于都死了一次,这辈子是不是可以从头再来了?”
赵青纨松开手,蹲在地上,双手捧住脸庞。
徐杏酒丢了刀,蹲下身,轻轻搂过她,刚要轻轻拍打女子的后背,却想起手心皆是鲜血,便轻轻翻转,以手背摩挲,动作轻柔,呢喃道:“别怕别怕。以前你不总是怨我不说喜欢你吗,以后莫要再问了,男子哪会将真心的喜欢,常常挂在嘴边。”
桓云神色复杂。
陈平安问道:“桓云,你好像还留了个孩子在云上城?”
桓云勃然大怒:“祸不及家人!”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学一学你,斩草除根。”
桓云说道:“你是逼我玉石俱焚?”
陈平安说道:“你配吗?”
桓云好像瞬间苍老了百年光阴,老态尽显:“罢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从今往后,我绝不踏足云上城半步,无论徐杏酒和沈震泽如何针对我桓云,皆是我咎由自取。”
陈平安摇头道:“你看我是好人恶人?无所谓,但是我劝你别当我是傻子。”
桓云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如何?!怎的,真要杀我桓云再杀我那孙儿?我偏不信你做得出来……”
陈平安打断桓云的言语,缓缓说道:“我陪你走一趟扪心路。”
桓云错愕不已。
陈平安说道:“可有符舟?我们最好是一起乘坐渡船返回云上城。”
最终有两艘大如世俗渡船的珍贵符舟,缓缓升空,去往云上城。
一艘乘坐四人,一艘承载着一块某人从深潭取出的巨大藻井,两艘价值连城的符舟,都被桓云施展了障眼法符箓。
符舟一端徐杏酒和赵青纨并肩而坐,另一端陈平安和桓云背对船壁,相对而坐。
陈平安盘腿而坐,背靠那只大竹箱,转头对赵青纨说了一番话:“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善缘。以后你们两人相处,既不可以不将此事引以为戒,也不可刻意回避今日风波,不然迟早要出事,那就是晚死不如早死的伤心事了。如果两人都过了这道坎,你和徐杏酒,就是真正的神仙道侣。大道修行,磨砺千百种,问心最难,兴许你们两人就该有修心这一劫,能不能因祸得福,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好好思量此中得与失了。”
然后陈平安再对徐杏酒说道:“哪怕你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此事,但是在她那边,错了便是错了,大错便是大错,所以别用大话空话安慰她。你徐杏酒自己要先拎清楚,不然只会让她更加愧疚难当,越发自惭形秽,觉得和你徐杏酒不般配了。到时候要么反目成仇,要么形同陌路,说到底,还是你做得不够好。没办法,你徐杏酒既然当了好人,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徐杏酒握着赵青纨的手,笑着点头。
心境之间,只觉得柳暗明又一村,雨过天青心澄净,竟是隐隐约约之间,感觉就要破开那道瓶颈了。
赵青纨听过了这番言语后,好似又打开了一些原本已成死结的心结,但是稍稍打开,还远未解开。
不过看似相互牵手,她实则一直是被徐杏酒握住手的,这会儿她终于真正握住了徐杏酒的手,还微微加重了力道。
桓云始终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陈平安既然挑明了和刘景龙一起祭剑飞升的“剑仙”身份,便不再刻意藏掖,摘了那张少年面皮,恢复本来面貌,重新穿上那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当下灵气充沛,陈平安正好可以拿来汲取炼化。
至于桓云会不会觉得有机可乘,那就要看这个老真人的运气了。
天底下恶人动心起念,为恶行凶,吃亏之后,难不成还要怪对方没往自己脑门上贴上“高手”二字?
随后徐杏酒给出了一番应对之策,既不会愧对师父沈震泽,也不会损害云上城的既得利益,也能保全老真人桓云的名声。就连徐杏酒的伤势,都有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说法。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陈平安没有异议。桓云虽然没有睁眼,还是轻轻点头。
两艘符舟直接进入云上城,沈震泽亲自迎接。
徐杏酒便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许供奉用心险恶的设计陷害,老真人桓云恰到好处的次次护道。然后遇上了这个同道中人,也就是先前在自家集市上卖符箓的高人前辈,在那座机关重重的仙府遗址当中共渡难关。
沈震泽听得一惊一乍,好一个险象环生。
至于到底是如何脱困,别说是徐杏酒,便是桓云都被蒙在鼓中,所以沈震泽越发觉得两名弟子此次下山历练,实在是福泽深厚,才能够安然返回,不但没死,还带回了白玉笔管当中的几件宝物,已经殊为不易。沈震泽二话不说,便将方寸物当中的四件宝物一分为四,老真人桓云、姓陈的前辈高人、徐杏酒、赵青纨每人一件。
桓云推辞不得,只好先挑,挑了一件品相最差、品秩最低的仙府器物。
陈平安很不客气,大大方方直接挑了一件最有眼缘的,是一副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云中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徐杏酒让赵青纨先挑,赵青纨眼神幽怨,徐杏酒想起陈平安的教诲,便不再拖泥带水,先挑了一件。
由于事关重大,又涉及一个云上城首席供奉的叛逃,所以这场只有五人参加的庆功宴,很快就散了。
沈震泽当然还要和徐杏酒反复推敲此事,不是信不过这名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而是担心有徐杏酒没有想到的关键环节,他沈震泽当师父的,当然就要帮着补救一二。
说实话,很多时候沈震泽都觉得自己这个金丹境城主,配不上徐杏酒这名弟子。只不过这种天大的实在话,说不得,只能放在心里。
在沈震泽修道之地的密室,赵青纨就像以往一样,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师兄徐杏酒和师父言语。只是一想到最敬重师父的徐杏酒,在今天那么用心用力地蒙骗师父,虽说没有半点坏心,可到底是一桩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新鲜事,赵青纨便忍不住嘴角翘起,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那点笑意,只是笑着笑着,便有泪珠悄然滑落脸颊。
沈震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声问道:“青纨,怎么了?”
赵青纨便有些慌张,手足无措。
徐杏酒笑道:“师父,下山之前,青纨总说自己是个累赘,不过那会儿是当个笑话说给我听的,结果回头一看,咦,发现还真是,所以回来的路上,便是这般哭哭笑笑了。师父你别管她,回头我骂她几句,修心不够,不过骂完之后……”
徐杏酒自己笑了起来。
沈震泽疑惑道:“怎么了?”
徐杏酒站起身,作揖拜礼,郑重其事道:“恳请师父答应我与青纨结为道侣。”
沈震泽哈哈笑道:“师父不答应有用吗,你们也不答应啊。”
赵青纨抬起头,悲喜交加,伏地放声痛哭起来。
沈震泽望向徐杏酒,这个金丹境修士的神色有些凝重。
徐杏酒朝他摇摇头,眼神清澈。
沈震泽便不再过问。
天底下任何一个金丹境修士,兴许境界有虚有实,修为有高有低,可是心智,绝非常人能够媲美。
可能金丹境修士斩杀元婴境修士这类壮举,极为罕见,可是金丹境修士以谋略坑害元婴境修士的,不胜枚举。不单是金丹境修士如此,境境修士皆如此。修行路上,如何能够不小心?
陈平安在云上城暂住在一座宅邸当中,正是龙门境老修士许供奉的私宅。这个云上城只在沈震泽一人之下的大人物,并无亲眷也无弟子,所以陈平安清清净净住下了。
此时陈平安和桓云,在一座假山之巅的观景凉亭,再次相对而坐。
桓云问道:“这趟扪心自问的路途,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陈平安弯腰从竹箱当中取出一件东西,是当时黄师不愿欠人情赠送给他的,是一块虬角云纹斋戒牌,碧绿色,广一寸、长二寸,可以悬佩心胸之间。好像和那座山顶道观的碧绿琉璃瓦,是同一种材质,只是略有差异,感觉而已,陈平安说不上来。
正面就一个古篆——“心”。反面是一句诗词:田边沟渠幽朦胧,门扉日月荡精魄。
“是一块道门斋心牌,只不过如今不常见了。”
桓云只是瞥了一眼,便淡然说道:“我们道家自古便有唯道集虚、即为心斋的说法,事实上儒释道三教,皆有大致相通的学问。”
陈平安握在手心,慢慢摩挲,笑道:“道理你都懂,而且只会懂得比我更多。”
桓云笑道:“可惜不如剑仙修为高。”
陈平安问道:“是修为高,道理才对,还是道理对,才有修为高?”
桓云说道:“修道之人的境界,往往和道理无关。”
陈平安点头道:“有些道理。”
桓云说道:“还是要感激你没有直接去往我那宅邸。”
陈平安将这块斋心牌轻轻放在桌上,又取出其余两件黄师赠送的物件:一个篆刻有回文诗的玉镯,玉镯当中,萤火点点;一把样式古朴的树瘿壶,在缓缓汲取灵气。都是品相不俗的好物件。无非是陈平安看不出到底有多好而已。
黄师那个大行囊,之所以显得大,是背了一样大物件的缘故,在黄师颠了颠行囊取物的时候,凭借那些细微的磕磕碰碰声响,陈平安猜测黄师还是得了一桩很了不起的福缘,除了最大的那件东西,其余杂乱物件,至少还有七八件,不过最后送给了自己这三件。哪怕如此,黄师还是得宝极多,只是陈平安觉得黄师身上所藏物件的品秩再好,都不会好过柳瑰宝的那部道书,以及彩雀府府主孙清的那枚令牌。
陈平安之所以知道这些,就只是纯粹心性使然。看似不知道也无妨,反正都不会跟黄师争抢。
知道还是不知道,有区别吗?当然有,而且还是天壤之别。
人之心田脉络如流水与河床,小事是水,世事千变万化多如牛毛,心性是那河床,驾驭得住,收拢得起,便是大江大河、水深无言的气象,最终便可以如那蛟龙走江入海。
陈平安是在为青衣小童沿水而走。可事实上,一路行来,陈平安自己的修心,何尝不是心井之中龙抬头,悄无声息龙走江?
一两剑或是三两拳,打死桓云或是那赵青纨?很难吗?有何难?
从来只做简单事,大概算不得修行。
桓云继续说道:“玉镯本身材质就好,更有符箓高人以诗文作为一道阵法符箓,久而久之,便有了类似水中火的光景。这般树瘿壶,可以帮着练气士汲取天地灵气,同时自行淬炼成为适宜木属灵宝的灵气,不是法宝,可落在某些专心修行木法的练气士当中,便是法宝也不换的好东西。”
这么一讲,省去他陈平安许多麻烦,这把树瘿壶是绝对不会卖了,至于玉镯,哪怕要卖也要报出一个天价。
不过陈平安还是问道:“你觉得这镯子,可以卖多少枚雪钱?”
桓云说道:“为何不是几枚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老真人果然当不来包袱斋,不晓得数钱的快活。”
桓云便开出一个价格,两枚谷雨钱。
哪怕是对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这样的金丹修士而言,一枚谷雨钱都不是什么小数目。
许多金丹之下的中五境野修,尤其是洞府、观海两境修士,可能除了本命物不提,身上都积攒不出一枚谷雨钱的家当。便是有钱的山泽野修,也轻易不会身上带着几枚谷雨钱乱跑,多是留些小暑钱,以备不时之需,真要有用钱的地方,反正小暑钱折算换取雪钱很简单,世间任何一座仙家渡口都可以。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好眼光。”
桓云神色萧索:“好眼光,不济事。到底是比不得剑仙风流。”
陈平安说道:“老真人你这见不得别人好的脾气,得改改。”
桓云冷笑道:“一个剑仙的道理,我桓云小小金丹境修士,岂敢不听。”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说道:“就怕有些道理,你桓云好不容易听进去,也接不住。”
桓云沉默下去。
陈平安却笑道:“不过我比老真人好一些,最爱听人心平气和讲道理。老真人,不如咱们聊一聊符箓一道的学问,切磋切磋,共同受益嘛。”
桓云望向陈平安,真是一个性情难料的家伙。自己委实坐立难安,心中不痛快,所以他忍不住讥讽道:“不如我将几本符箓秘籍直接拿出来?放在桌上,摊开来,陈剑仙说需要翻页了,我便翻页?”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收起了玉镯和树瘿壶,小心翼翼放入竹箱当中,然后笑呵呵从竹箱中打开一只包裹,取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是一块从山巅道观地面扒来的青砖。
桓云便开始闭目养神。
这块青砖,说不定可以被寻常仙家山头当镇宅之宝了。
陈平安想了想,取出笔墨纸,开始以工笔细致描绘那处仙府遗址的建筑样式,尤其是那座白玉拱桥。
唯独那座山顶道观,不会随随便便画在纸上。
陈平安画完两张纸后,说道:“老真人,帮个忙?画一画后山那几座大的建筑?”
桓云忍着怒气,从方寸物当中取出笔纸,开始作画。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石桌,看着桓云提笔作画,感慨道:“是要比我画得好些,不愧是符箓派高人。”
桓云刚要停笔,陈平安便要抬手。桓云只得继续绘画。
没办法,陈平安嘴上说着恭维话,但是手中拎着一块青砖。
第二天,看到搁放在私宅院子当中的仙府藻井一物,云上城沈震泽一定要买走。
这个金丹境城主好像势在必得,言辞诚恳。他沈震泽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买下这件可以稳固山水气运的仙家重宝,以云上城某条街的所有宅邸铺子抵账都行。
陈平安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桓云对于这口价值连城的藻井,其实也有想法,只是不敢开口。
沈震泽还想着让桓云帮忙求情,只是桓云一想到那家伙手中的青砖,就头疼不已,便婉拒了沈震泽。
当时沈震泽气笑道:“好你个桓老真人,该不会是想要跟我争一争此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