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一洲皆起剑》:遇陆地蛟龙

宝瓶洲,崔瀺。甚至不是崔东山。

而后两人,恰恰是陈平安的亲近之人。对于前两人,真谈不上半点好感。

这何尝不是世事无奈。

不是成了朋友,就是万般皆好;不是成了敌人,就是万般皆错。

朋友的错,要不要劝,敌人的好,要不要学。都是修心,山上山下,都是如此。

至于怎么劝,如何学,更是修心和学问。不然劝出一个反目成仇,学成了一个对方,何谈修心。

小雨渐歇。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能否再陪我们一起走段路?”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

在动身走出水榭之前,陈平安问道:“所以刘先生先撇掉善恶不去谈,是为了最终距离善恶的本质更近一些?”

刘景龙笑道:“正解。”

陈平安以儒家礼仪,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北俱芦洲修士弯腰作揖。

文圣老先生,若是在此,听说了此人自己悟出的道理,会很高兴的。哪怕刘景龙不是儒家子弟。

刘景龙也赶紧起身,作揖还礼。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修士,希望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后可以的话,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人,不用全部相似,有些像就行了。

没有谁必须要成为另外一个人,因为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也无必要。就像陈平安就不希望裴钱成为自己。

裴钱在家乡那边,好好读书,慢慢长大,有什么不好的?何况裴钱已经做得比陈平安想象的好很多了。“规矩”二字,裴钱其实一直在学。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裴钱是在游手好闲,虚度光阴。

怕吃苦头,练拳怕疼?没关系。

他这个当师父的,当过了天底下最强五境的武夫,那就再去争一争最强六境!

武运到手,师父送给这个开山大弟子便是,裴钱不一样是读书习武两不误?

隋景澄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陈平安。

陈平安作为半个护道人,会教她为人处世与砥砺学问,但他也会从别人身上学东西,陈平安原来更喜欢后者。

隋景澄有些伤感。

原本以为远在天边的陈平安,如今已经稍稍近了一些,可事实上,陈平安一直在修行路上飞奔,而她却一直在慢慢挪步。

总有一天,会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的。

就算两人将来久别重逢,一次两次三次,可当两人站在一起时,又能聊什么?

隋景澄不知道。

距离龙头渡还有些路程,三人缓缓而行。

陈平安问了一些关于大篆京城的事情。

刘景龙说道:“算是风雨欲来吧,猿啼山剑仙嵇岳,与那坐镇大篆武运的十境武夫,暂时还未交手。一旦开打,声势极大,所以这次书院圣人都离开了,还邀请了几个高人一起在旁观战,以免双方交手,殃及百姓。至于双方生死,不去管他。”

陈平安问道:“宝瓶洲大骊王朝那边,可有些什么大的消息?”

刘景龙叹了口气:“大骊铁骑继续南下,后方有些反复,许多被灭了国的仁人志士,都在揭竿而起,慷慨赴义。这是对的,谁都无法指摘。但是死了很多无辜百姓,则是错的。虽然双方都有理由,这类惨事属于势不可免,总是……”

陈平安说道:“无奈。”

刘景龙嗯了一声。

刘景龙想起一事,笑道:“我们北俱芦洲的谢天君,已经接受了三次挑战。”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很难输。”

刘景龙说道:“确实,无一败绩。毕竟宝瓶洲的神诰宗祁天君,注定不会出手。三次交手,以早先风雪庙剑仙魏晋的挑战,最为瞩目,虽然魏晋输了,但是这样一个年轻剑修,以后成就一定很高,很高!不过听说他已经去了倒悬山,会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剑修,成就越高,越是好事。”

陈平安笑了笑。

刘景龙好奇问道:“见过?”

陈平安说道:“见过一次。”

当时魏晋看待陈平安的眼神,十分漠然。但陈平安依旧觉得那是一个好人和剑仙,这么多年过去了,反而更理解魏晋的强大。

刘景龙沉默片刻:“对了,还有一桩大事,大骊除了披云山,其余新的四岳都已敕封完毕。”

陈平安内心一动。

为了炼化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崔东山扛着小锄头,刨来了五大袋子的大骊山岳五色土。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一旦炼化成功,就可以营造出来一个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人生道路上的许多选择,都会改变。

就像炼化大骊山岳五色土一事,原本是陈平安第一个放弃的,后来与崔东山、崔瀺两次谈心过后,陈平安反而变得异常坚决。哪怕在来北俱芦洲的那艘跨洲渡船上,见过了那个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歹毒妇人,陈平安依旧没有改变主意。

于是现在摆在陈平安面前就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刚好乘坐龙头渡渡船,护送隋景澄去往骸骨滩披麻宗,在那边炼化五色土,安稳却耗时;一个是不耽误走大渎的行程,在龙头渡就近寻觅一处灵气充沛的仙家客栈,或是稍稍绕路,去往一处人迹罕至的僻静山泽,闭关。

刘景龙似乎察觉到陈平安的心思变化,犹豫了一下,微笑道:“我这趟下山,就是找你聊天来了,聊过之后,有些闲来无事。”

有些人给别人帮忙,反而思虑更多。陈平安何尝不是如此。

学问相通,为人相似。这就是同道中人。

所以陈平安一改谨小慎微,问道:“如果我说要在龙头渡炼化一件本命物,需要有人帮我压阵守关,刘先生愿不愿意?”

刘景龙笑道:“可以。”

陈平安又说道:“可能在炼化过程当中,动静不小。而且我在北俱芦洲有些仇家,例如大篆王朝的金鳞宫。”

刘景龙说道:“小事。”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刘景龙肩膀上:“你这种人不爱喝酒,真是可惜了。”

刘景龙无奈道:“劝酒是一件很伤人品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道:“这句话,以后你可以和一个老先生好好说道说道。嗯,有机会的话,还有一名剑客。”

刘景龙摇摇头。

到了龙头渡,他们下榻于一座灵气盎然的仙家客栈,客栈挂有“翠鸟”匾额。

陈平安难得出手阔绰,直接向客栈要了一座天字号宅邸,竟然还有一个荷池塘,莲叶出水大如盘,雨后犹有荷露团团如白珠,清风送香,心旷神怡。

刘景龙每次下山游历,都会用一份化名谱牒,到了热闹处,也会施展障眼法。

当下刘景龙搬了一条长凳坐在荷池畔,隋景澄也有样学样,摘了幂篱,搬了条长凳,手持行山杖,坐在不远处,开始呼吸吐纳。

池塘边系有小舟。

刘景龙只是安静凝望着荷池,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膝盖上。

陈平安已经开始闭关。

刘景龙是元婴境修士,又是谱牒仙师,除了读书悟理之外,在山上修行,他的所谓分心,那也只是对比前两人而已。

刘景龙虽然所学驳杂,却样样精通。当年光是凭借随手画出的一座阵法,就能够让崇玄署云霄宫杨凝真无法破解,要知道当时杨凝真的术法境界,还要超出同样身为天生道胎的弟弟杨凝性。杨凝真这才一气之下,转去习武,同时等于舍弃了崇玄署云霄宫的继承权,不过竟然还真给杨凝真练出了一份武道大前程,可谓因祸得福。

所以对于闭关一事,刘景龙最是熟稔。

无论陈平安的动静有多大,气机涟漪如何激荡,都逃不出这栋宅子丝毫。因为刘景龙是一名剑修。

又有下雨的迹象,只是这一次应该会是一场暴雨。

隋景澄有些心神不宁,打断了呼吸吐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愁眉不展。刘景龙故作不知。

隋景澄喃喃道:“听前辈说过一句乡俗谚语,小暑雨如银,大暑雨如金。”

隋景澄自言自语道:“我觉得这种话肯定是读书人说的,而且肯定是那种读书不太好、当官不太大的人。”

刘景龙这才开口说道:“有道理。”

隋景澄站起身,将行山杖斜靠在长凳上,蹲在荷池边,问道:“池塘里边的莲叶,可以随便采摘吗?”

刘景龙点头道:“掏了那么多雪钱住在这里,摘几张莲叶不是问题,不过莲叶蕴藏灵气稀薄,摘下之后便留不住了。”

隋景澄摘下水边一张莲叶,坐回长凳,轻轻拧转,雨珠四溅。

刘景龙说道:“陈先生气象已成,炼化一事,应该问题不大。”

隋景澄转头问道:“当真万无一失?”

刘景龙有些无可奈何,这种话要他怎么回答?

隋景澄便转过头,轻声问道:“前辈真的那么年轻吗?”

刘景龙目视远方,笑道:“真实年龄,自然年轻,但是心境岁数,不年轻了,世间有千奇百怪,其中又以洞天福地最怪,岁月悠悠,快慢不一,不似人间,更胜人间。所以陈先生说自己三百岁,不全是骗人。”

暴雨骤至。

隋景澄拿了幂篱和蓑衣,竟然就那么坐在池塘边淋雨。

至于刘景龙,根本无须运转气机,大雨不侵。

剑心微动,剑意牵动剑气使然。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隋景澄搁放在长凳上的那张莲叶上,噼啪作响。

隋景澄突然瞪大眼睛,依稀看到远处荷池中有一对锦绣鸳鸯在莲叶下躲雨。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刘景龙笑道:“那是春露圃嘉木山脉售卖的一种灵禽,并非寻常鸳鸯,性情桀骜,放养在山上水泽,能够看护池中珍贵游鱼,免得被山泽异兽叼走。”

大煞风景。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来。

刘景龙虽然疑惑不解,不清楚哪里招惹到了她,但是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言语。

深夜时分,隋景澄已经返回自己屋子,只是灯光亮了一宿。

刘景龙则一直坐在池边长凳上,纹丝不动。

偶有气机涟漪溢出,皆被剑气震碎,重归天地。

至于陈平安屋内取炉炼物以及搬出天材地宝的诸多宝光异象,刘景龙自然更不会让人随意以神识窥探。

修道之人,炼化本命物,是重中之重,性命攸关。

第二天晌午时分,陈平安脸色惨白,打开门走出屋子。

刘景龙叹了口气。

下五境修士炼化本命物,有这么夸张吗?

无论是那件炼物炉鼎的品相,还是那些天材地宝的珍稀程度,以及炼物的难度,是不是过于匪夷所思了些?

又不是龙门境瓶颈修士在冲击金丹地仙。

刘景龙笑问道:“不喝几口酒压压惊?”

“先缓一缓再喝。”

陈平安看到荷塘边刚好空着一条长凳,就坐在那边,转头笑道:“没事,准备充足,还有两次机会。”

随手将一张被雨水打落长凳的莲叶拿起来。

刘景龙指了指心口:“关键是这里,别出问题,不然所谓的两次机会,再多天材地宝,都是虚设。”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我就这点,还算拿得出手。”

刘景龙见他并无半点颓丧,也就放下心来。

隋景澄走出屋子,只是没了她的位置,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坐在长凳一端,隋景澄这才坐在另一头。

陈平安问道:“摘取荷叶,如果需要额外开销,得记在账上。”

隋景澄笑道:“行啊,才几枚雪钱而已,记账就记账。”

陈平安转头望向刘景龙。刘景龙无动于衷。

你们卿卿我我,别扯上我。

陈平安只得解释道:“刘先生,你误会了。”

刘景龙笑了笑:“好的,就当是我误会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起养剑葫默默喝酒。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前水榭所见江面上的三个小舟修士,在北俱芦洲很有名气?”

刘景龙说道:“与当年喜欢给人温养飞剑的那名剑瓮先生一样,都是北俱芦洲十大怪人之一。此人喜好音律,还收藏了许多件乐器法宝,脾气古怪,漂泊无定。北俱芦洲许多宗字头仙家的庆典,例如开峰仪式,或是大修士破境成功,都以能够邀请到师徒十数人在宴席上奏乐为幸事。最近一次师徒齐聚,是被我们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邀请,出现在清凉宗一座小洞天内的青崖背上。”

陈平安点了点头。

约莫一炷香后,一言不发的陈平安返回屋子。

隋景澄无所事事,继续拧转那片依旧青翠欲滴的荷叶。

刘景龙说道:“介不介意我说一些涉及你大道修行的言语?并非我有意察看,实在是你的呼吸吐纳、气机运转,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隋景澄摇头道:“介意。”

只是她转过头,瞥了眼那边的屋子,轻声道:“刘先生,你说说看。”

刘景龙微笑道:“你修行的吐纳法门,与火龙真人一脉嫡传弟子中的太霞元君李妤仙师,很相似。”

隋景澄疑惑道:“刘先生,等会儿,我虽然不知晓许多山上规矩,可是跟随前辈走了这么一路,也清楚那道家真人,境界不过地仙吧,可是元君却至少是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是那李妤仙师资质太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胜过师父太多?”

刘景龙笑着摇头道:“这是我们北俱芦洲的山上趣闻了。那名火龙真人是中土神洲龙虎山的外姓天师,有些传闻……算了,这个不好胡说,我就不提了。反正这个老神仙,境界极高,极高极高,但是一直守着真人头衔罢了,而且传言喜欢睡觉,于梦中修行悟大道,玄之又玄。而李妤是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之一。由于老神仙收取弟子,十分随心所欲,不看资质,不看根骨,反正每次下山都会带一两人返回,甚至一些老友送到山上的,也会收为弟子,以至于祖师堂谱牒上的嫡传弟子,多达四五十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既有像李妤仙师这般晋升为道家元君的,但是更多还是老死于各大瓶颈上,从洞府境到元婴境,颇多。如今山上还有二十余个嫡传继续修行,故而一个辈分的修士,年龄悬殊,境界更是悬殊。不过这个太霞元君已经闭关多年,但是她这一脉开枝散叶,在山上弟子是最多的,她之后的三代弟子,已经有百余人。”

隋景澄脸色微变。前辈曾经一语道破三支金钗的篆文刻字,其中就有“太霞役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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