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天地无拘束》:画卷中

这具仿佛地仙“金枝玉叶”骨骼的英灵白骨,是当之无愧的上品法宝,店铺伙计说一般情况不卖,但是如果真有诚意,可以商量。不过伙计也说得明明白白,兜里没个四五十枚谷雨钱,就提也莫提,免得双方都浪费口水。哪怕如此天价,陈平安还是发现店铺内有几拨人跃跃欲试。

陈平安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离了店铺,找了家客栈,房间并不豪奢,就是干净清爽些。类似摇曳河那座渡口茶摊,这里也不待见黄金白银,一枚雪钱起步,可以住三天,不包伙食酒水。若是在山下的俗世王朝,即便是富贾如云的大骊京城,如果一间仿佛螺蛳壳大小的客栈屋舍敢收一天三百多两银子,估计一样早给唾沫淹死了。陈平安摘下斗笠和背后剑仙,继续翻阅那本越看越让人不放心的《放心集》。

骸骨滩是北俱芦洲十大古战场遗址之一,鬼蜮谷更是特殊,是一处光阴旋涡,自成小天地,如同阴冥,疆域丝毫不比“阳间”的骸骨滩小。其中有一位如今相当于玉璞境修为的巨大英灵最早脱颖而出,一呼百应,聚拢了数万阴兵阴将,打造出一座声名赫赫的白骨京观城,宛如王朝京城,周边大小数十座城池有半数依附京观城,其余半数是由一些道行高深的鬼物经营创造,与京观城遥遥对峙,不甘心寄人篱下,担任附庸,千年之间,合纵连横,鬼蜮谷内的鬼物越来越少,但是也越来越强大。

历史上鬼蜮谷阴物曾经两次试图突破界限,想要出关大掠骸骨滩,最好是能够沿着摇曳河北上,一鼓作气吃掉沿途两个国家,掳走活人带回鬼蜮谷,以阴毒秘术炮制新生阴物鬼魅,壮大兵马,所幸都被披麻宗修士阻拦,可这也使得披麻宗两度元气大伤,声势从巅峰跌入谷底。

披麻宗在北俱芦洲从站稳脚跟到开疆拓土,可谓诸事不顺。不过北俱芦洲底蕴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一个骸骨滩,光是披麻宗就拥有三位玉璞境老祖,鬼蜮谷也有一位。反观东宝瓶洲,如果不提那一撮秘密渗透进来的高人隐士,只说在东宝瓶洲土生土长的修道之人,位于山巅的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

不过关于此事,崔东山早有提醒,说东宝瓶洲疆域不到北俱芦洲三成,东宝瓶洲的玉璞境是那凤毛麟角的存在,比不得别洲声势,但是东宝瓶洲只要是跻身了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例如那书简湖刘老成以及风雪庙魏晋这种天之骄子,都是分了些一洲气运的古怪存在,若是与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同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谱牒仙师厮杀搏命,刘老成和魏晋的胜算极大。

练气士和武夫一旦选择入谷历练,就等于与披麻宗签了一道生死状,是富贵是暴毙,全凭本事和运气。挣了横财,披麻宗不眼红不垂涎,一文钱不多收;死在了鬼蜮谷,从此生生死死不得超脱,也别怨天尤人。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历史上不是没有仙家府邸心疼门内得意弟子的夭折,事后不服,呼朋唤友,浩浩荡荡,来骸骨滩与披麻宗理论一二,既是问罪,也有跟披麻宗要些补偿的念头。披麻宗修士从来不解释一个字,来了人,在山门口摆下一张桌子,上过了一杯阴沉茶待客,之后就开打,要么对方打上自家祖师堂,要么就打得对方交出身上所有法宝和神仙钱,然后往摇曳河一丢,让他们自己凫水回北方家乡。所以摇曳河也有个别称——饺子河,里面可是下过好几次饺子的。

不过披麻宗也不会让来此修行的外人死在谷里,《放心集》上就清清楚楚地标注出了三条北行路线,推荐练气士和武夫仔细掂量自己的境界,一开始先寻觅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之后可以与几座势力不大的城池打打交道,最后如果艺高胆大,犹不尽兴,再去腹地几座城池碰碰运气。鬼蜮谷内所有地仙、英灵、鬼王的境界,擅长的术法,傍身的法宝及压箱底的本事,书上都有清晰记载。

而且披麻宗修士在鬼蜮谷内建造有两座小镇,宗主竺泉亲自驻守其一,一般人往往见不着她。不过镇上有两拨专职狩猎阴灵鬼将的披麻宗内门修士,外人可以跟随或是邀请他们一起游历鬼蜮谷,所有收获,披麻宗修士分文不取。但是书上也坦言,披麻宗修士不会给任何人担任扈从,见死不救很正常。只不过若是有仙家豪阀子弟嫌自家钱多压手,来鬼蜮谷游玩,只需全程听从披麻宗修士的叮嘱,披麻宗便可以保证他们看过鬼蜮谷风景后全须全尾地离开险境,只要他们恪守规矩,游玩期内出现任何意外损失,披麻宗修士不但赔钱,还赔命。

夜幕中,陈平安合上厚厚的一本《放心集》,起身来到窗口,斜靠着喝酒。

一本书看到最后,除了记住了那些烦琐的禁忌事宜,更在书中看到了披麻宗修士的豪气。

遥想当年,骊珠洞天一个草鞋少年高高扬起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无数剑修仙人御剑跨洲远游,去往剑气长城抵御妖族。求利求名?磨剑而已。

难怪她会说这寒苦之地却自古多豪杰,只有这样的土壤才能涌现出浩然天下最多的剑仙。

你肯赠我几壶酒,我便愿意还你一具价值数十枚谷雨钱的英灵白骨。

讲道理吗?不讲。没道理吗?很有。

陈平安转头望向搁放在桌上的剑仙,轻声道:“放心,在这里,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他的视线微微偏移,望向那只竹编斗笠,微笑道:“因为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剑客。”

沉默片刻,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是不是把‘平平安安的平安’略去,更有气势些?”

壁画城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怪事。

披麻宗修士开始封禁那三堵福缘尚存的墙壁,不许任何游客靠近,便是店铺掌柜和伙计都必须暂时搬离,等待披麻宗的告示。一时间怨声载道,骂娘声此起彼伏。

一个运气不好的,跳脚大骂的时候附近刚好经过个披麻宗修士,被那修士二话不说就一袖子撂倒在地,翻了个白眼便晕厥过去。然后那个可怜虫的朋友二话不说,扛起就跑,既不给披麻宗神仙道歉,也不撂半句狠话。

北俱芦洲便是如此,我有胆子敢指着别人的鼻子骂天骂地是我的事情,可给人揍趴下了那也是我本事不济,等哪天拳头硬过对方了再找回场子便是。

那位姓杨的金丹修士有些头疼,他身边的师弟庞兰溪更是无奈。

原来,在一幅壁画之下,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跪地不停磕头,血流不止,苦求壁画上的那位行雨神女给他一份机缘,说他有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要神女愿意施舍一份大道福缘,他愿意生生世世给她做牛做马,哪怕是报完了仇,要他立即粉身碎骨都可以。

年轻人在磕头之前就掏出了一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古老玉牌轻轻放在地上,中年金丹修士摆摆手,示意一位外门修士不用驱赶此人。庞兰溪想要劝说些什么,也给中年修士按住肩头。他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个身姿纤细如杨柳的女子身上。当她出现后,披麻宗设置在壁画这边的山水大阵毫无动静,可是仙宫秘境的天然禁制却开始起了涟漪。

至于挂砚神女那边反而谈不上手忙脚乱,一个外乡人已经获得了神女认可,披麻宗听之任之,并无阻拦他们离去。挂砚神女也投桃报李,主动与主人一起徒步登山,去往他们披麻宗的祖师堂。所以挂砚神女图是率先变成白描的一幅。

随后,一只七彩鹿从那幅骑鹿神女图上纵身一跃,身影瞬间消逝,成为今天的第二幅白描壁画。

中年修士先前心中震惊不已,毕竟这幅神女天官图是披麻宗唯一一幅志在必得的壁画,披麻宗上上下下都无比希望他身边的师弟庞兰溪能够顺利接手这份大道机缘。所以他差点没有忍住,试图出手阻拦那只七彩鹿的倏忽远去,只是宗主竺泉很快从壁画中走出,让他退下,只管去守住最后一幅神女图,然后就返回了鬼蜮谷驻地,说是有贵客临门,必须由她来亲自接待,至于挂砚神女与她新主人的上山拜访,就只能交由祖师堂的师伯处理了。

中年修士其实一头雾水:能够让自家宗主出面迎客,难不成是一位大宗之主?

行雨神女终于现身,竟是脸色惨白。她走出画卷后,看了眼那个眼神冷漠的女子,再看看地上那枚正反篆文“行云”“流水”的古老玉牌,这位最精通推衍之术的神女像是陷入了两难境地。

中年修士看出了一点端倪:这是壁画城其余七位神女都不曾碰到的一个天大难题。那个瞧着十分柔弱温婉的女子,如果不留心她的眼神,不是刚好站在了这幅壁画下,就连他这个金丹修士都不会太过注意。

无法想象,一位神女竟有如此可怜无助的一面。

行雨神女跟披麻宗打的交道最多,相传是仙宫秘境神女中最足智多谋的一位,尤其精于弈棋。老祖曾笑言,若是有人能够侥幸获得行雨神女的青睐,打打杀杀未必太厉害,可是一座仙家府邸其实最需要这位神女的襄助。

那女子瞥了眼不断磕头、几见额头白骨的年轻人,再望向行雨神女道:“你去助他渡过难关,甲子之后,再来给我请罪。”

行雨神女心神摇曳不定,以至于整座壁画城都显得水雾弥漫。她只觉得见着了这位明明境界不算太高的女子,却仿佛那山下的官场胥吏瞧见了一位吏部天官。

行雨神女颤声道:“事后如何去找主人?”

那女子淡然说道:“狮子峰。”

披麻宗中年修士皱了皱眉头。狮子峰确实有一位强大元婴不容小觑,但却是一位年岁已然不小的男修士。可即便是那位元婴修士亲自站在这里,哪里会让行雨神女如此战战兢兢?

那女子对中年修士微笑着自我介绍:“狮子峰,李柳。”

中年修士依旧不曾听闻这个名字,但还是回道:“披麻宗,杨麟。”

名叫李柳的年轻女子就这么离开壁画城,似乎都懒得再看一眼行雨神女。

呆呆站在一旁的庞兰溪抹了把额头,感慨道:“杨师兄,这位李柳前辈好吓人。”

杨麟笑道:“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算了,让你师父听见了,要训你一句修心不够。”

少年心性单纯,只觉得杨师兄果然性情沉稳,将来一定会是披麻宗的顶梁柱之一,却没有看出这位金丹师兄的复杂眼神。因为庞兰溪自己还茫然不知,自己已经失去了那幅骑鹿神女图的福缘。

鬼蜮谷内,一行人没有走那入口牌坊,而是让其中一人直接以本命物破开一道大门,随后一艘流霞舟一冲而入。船头之上站着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莲冠的年轻女宗主,一位身边跟随七彩鹿的神女,还有那个改了主意要一起游历鬼蜮谷的姜尚真。

那艘天君谢实亲手赠予的流霞舟虽是仙家至宝,可在鬼蜮谷的重重浓雾迷障内飞掠,速度还是慢了许多。它如同一颗彗星划破鬼蜮谷天空,极其瞩目。宝舟与阴煞瘴气摩擦,绽放出绚烂的七彩琉璃色,同时破空声响如同雷声大作,地上许多阴物鬼魅四散奔走,底下许多沿途城池更是迅速戒严。

姜尚真伸出手掌在额头,举目远眺,笑道:“贺宗主,白骨京观城就快到了,这流霞舟真是个宝贝,卖不卖?”

贺小凉置若罔闻。

骑鹿神女与主人如出一辙,不愿搭理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贺宗主,若是你执意杀他,你们双方境界差了这么多,我可是要拦上一拦的。当然了,在这之前,那京观城如果想要欺负两位,也要问过我姜某人的柳叶答不答应。”

贺小凉还是不说话。

姜尚真叹了口气。世间男女,欠钱好说,情债难还。这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招惹的她?年纪不大,本事倒高。

如果陈平安在场,姜尚真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我辈楷模”了。

天微微亮,陈平安离开客栈,与趴在柜台打盹的伙计说要退房。年轻伙计也不以为意,点点头,算是知晓了。

虽说那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提前两天退房,可这份钱又落不进自己兜里,年轻伙计便有些提不起劲儿,让客栈打杂的女子去清扫房间,等会儿再说吧。

年轻伙计转过头,望向客栈外边的冷清街道,那里已经没了年轻游侠的身影。

年轻伙计一想到从壁画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开心,三幅神女天官图的机缘都给外人拐跑了,亏得自己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他心想,这三位神女也仙气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奔着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可他越这么想,便越泄气,老鼠生儿打地洞,气死个人。

陈平安离开集市,去了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交了五枚雪钱给披麻宗守门修士,得了一块九叠篆的通关玉牌,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若是活着离开鬼蜮谷,拿着玉牌能讨要回两枚雪钱。

过路费不算贵,十几碗摇曳河阴沉茶而已。而且这笔钱还可以与披麻宗赊欠,所以骸骨滩北方诸国许多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进了骸骨滩就做三件事:在摇曳河祠庙几文钱烧过三炷香,与那位河神祈福,然后去壁画城神女图那边碰碰运气,再去奈何关集市买一本《放心集》,过了牌坊楼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爷处置了。

靠近鬼蜮谷南方城池的强大阴灵大多不会主动招惹悬佩玉牌的家伙,毕竟披麻宗宗主竺泉常年驻守鬼蜮谷,经常领着两镇修士狩猎阴物,但是大小城主却也不会为此刻意拘束麾下厉鬼游魂。早期南方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欢伺机虐杀悬挂玉牌之人,结果被竺泉不计代价地领着几位祖师堂嫡传地仙修士数次孤军深入腹地,拼着大道根本受损,也要将几个罪魁祸首斩首示众。竺泉之所以跻身玉璞境如此缓慢,与她的涉险杀敌关系极大,实在是在元婴境滞留太久了。

形势最为险峻的一次,只有竺泉一人重伤返回,腰间悬挂着三颗城主阴灵的头颅。此后,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后山牢狱当中,下令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一天不许下山。等到她终于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返鬼蜮谷,如果不是开山老祖兵解离世之前立下法旨严令,不许历代宗主擅自启动那件中土上宗赐下的仙兵,调动豢养其中的十万阴兵攻入鬼蜮谷,恐怕以竺泉的脾气,早就拼着宗门再次元气大伤,也要率军杀到白骨京观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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