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碎裂,神道崩坏,上古功德圣人分出了一个天地有别的大格局,那些侥幸没有彻底陨落的古老神灵,本命神通广大,几乎全部被流放、圈禁在几处不为人知的“山顶”,将功赎罪,帮助人间风调雨顺,水火相济。
据说东宝瓶洲兵家祖庭真武山的一座大殿,还有风雪庙的祖师堂重地,就可以与某些上古神灵直接交流,儒家文庙甚至对此并不禁绝。反观东宝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祖上出过数位“大祝”的云林姜氏,都没有这份待遇。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灵气充沛,惊世骇俗,以至于他此刻如雨后行走山林小径,水露沾衣。姜尚真心想,恐怕飞升境之下,连同自己在内,只要能够在此结茅修行,都可以大受裨益,至于飞升境修士,修道之地的灵气厚薄反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姜尚真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真是沁人心脾,应该是带着神仙姐姐们的香味。”
他笑着抬头,远处有一座匾额金字模糊不清的府邸,灵气尤为浓郁,仙雾缭绕在一位站在大门口的神女腰间,起起伏伏,神女腰间悬挂的那方“掣电”古砚,隐约可见。
还有一位神女坐在屋脊上,手指轻轻旋转,一朵玲珑可爱的祥云如雪白鸟雀萦绕飞旋。她俯瞰姜尚真,似笑非笑。
挂砚神女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仗着玉璞境修为,就敢只以阴神远游至此。”
坐在屋顶上的行雨神女微笑道:“难怪能够瞒天过海,悄然破开披麻宗山水阵法和我们仙宫禁制。”
姜尚真作揖道:“两位姐姐,时隔多年,姜尚真又与你们见面了,真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挂砚神女有紫色电光萦绕双袖,显而易见,此人的油腔滑调让她心生不悦了。
行雨神女问道:“壁画城以外,我们曾经与披麻宗有过约定,不好多看,你那真身可是去找我们姐姐了?”
双方言语之间,远处有一只七彩鹿在一座座屋脊之上跳跃,轻灵神异。
姜尚真点了点头,视线凝聚在那只七彩鹿身上,好奇问道:“早年听闻东宝瓶洲神诰宗有仙子贺小凉,福缘冠绝一洲,如今更是在咱们北俱芦洲开宗立派,身边始终有一只神鹿相随,不知道彼鹿与此鹿可有渊源?”
挂砚神女有些不耐烦:“你这俗子,速速退出仙宫!”
姜尚真神色肃穆,一本正经道:“两位姐姐若是厌烦,只管打骂,我绝不还手。可如果是那披麻宗修士来此撵人,姜尚真没啥大本事,只是颇有几斤风骨,是万万不会走的。”
挂砚神女骤然间一身电光暴涨,衣带飞摇,宛如身披一件紫色仙裙。看得出来,无须披麻宗老祖烧香敲门进入此地,按照约定不许世人打搅她们清修,她就已经打算亲自出手。只是那位身材修长、梳朝云髻的行雨神女缓缓起身,身姿曼妙地飘落在挂砚神女身边,轻声道:“等姐姐回来再说。”
挂砚神女远远不如身边行雨神女性情婉约,不太情愿,仍是想要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嘴上抹油的登徒子。玉璞境修士又如何,阴神独来,又在自家仙宫之内,至多便是元婴境修为,莫说是她们两个都在,便是只有她,将其驱逐出境也是十拿九稳。可是行雨神女轻轻扯了一下挂砚神女的袖子,后者这才隐忍不发,一身紫电缓缓流淌入腰间那方古拙的行囊砚中。
壁画之外,响起三次敲门之声,落在仙宫秘境之内,重如天边神人擂鼓,响彻天地。
行雨神女抬头望去,轻声道:“虢池仙师,好久不见。”
姜尚真转头仰望,一双巨大的绣鞋先后踩破云海,等到这位仙师真身降临在地,已经恢复寻常身高——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个子不高,但是气势凌人,腰间挂有一把法刀,刀柄为骊龙衔珠样式。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头疼,这妇人模样瞧着不好看,脾气那是真的臭,当年自己在她手上可是吃过苦头的。当时两人同为金丹境的地仙修士,这位女修只是听信了关于自己的丁点儿“谣言”,就跨过千重山水,追杀自己足足小半年光阴,其间三次交手,自己又不好真往死里下手,对方终究是女子啊。加上她身份特殊,是当时披麻宗宗主的独女,姜尚真不希望自己的返乡之路给一帮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堵死,所以难得有姜尚真在北俱芦洲接连吃亏的时候。
如今这位虢池仙师竺泉已是披麻宗的宗主,跌跌撞撞,勉强跻身玉璞境,大道前程不算太好,只是没办法,披麻宗选当家人历来不太看重修为,往往是谁的脾气最硬,最敢舍得一身剐,谁就来担任宗主。所以姜尚真这趟跟随陈平安来到骸骨滩,不愿逗留,很大原因就是这个早年被他取了个“矮脚母老虎”绰号的虢池仙师。
不过有些意外,这位女修本该在鬼蜮谷内厮杀才对,若是祖师堂那位玉璞境来此,姜尚真那是半点不慌的。论捉对厮杀的本事,搁在整个浩然天下,姜尚真不觉得自己如何拔尖,哪怕在那与北俱芦洲一般无二的大洲桐叶洲都闯出了“一片柳叶斩地仙”及“宁与玉圭宗结仇,莫被姜尚真惦念”的说法,姜尚真也从来不当回事,可是要说到跑路功夫,姜尚真还真不是自夸,由衷觉得自己是有些天赋和能耐的。当年在自家云窟福地,宗门某位老祖联手福地那些逆贼蝼蚁一起设下了个必死之局,一样给他跑掉了。之后玉圭宗内部和云窟福地很快迎来了两场血腥清洗,荀渊袖手旁观,云窟福地内所有已是地仙和有望成为陆地神仙的中五境修士,给姜尚真带人直接打开“天门”,拼着姜氏损失惨重,依然果断将其一锅端。要知道,姜尚真一直有句口头禅在桐叶洲广为流传:“男欢女爱,必须长长久久,可隔夜仇如那隔夜饭,不好吃,老子吃屎也定要吃一口热乎的。”
竺泉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那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微笑道:“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我关门打狗了。”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似乎认不得这位虢池仙师了,片刻之后,恍然大悟道:“可是泉儿?你怎的出落得如此水灵了?!泉儿,你这要是哪天跻身了仙人境,不做大动,只需稍改容颜,那还不得让我一双狗眼都瞪出来?”
竺泉眯起眼,一手按刀,一手伸出手掌,皮笑肉不笑道:“容你多说几句遗言。”
姜尚真“痴痴”望着她:“果然如此,泉儿与那些徒有皮囊的庸脂俗粉到底是不一样的。平心而论,泉儿虽然姿色不算世间最出彩,可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只要男子一眼看到了,就再难忘记。”
竺泉笑呵呵道:“嗯,这番言语,听着熟悉啊。雷泽宗的高柳,还记得吧?当年北俱芦洲中部数一数二的美人,至今尚无道侣,曾经私底下与我提起过你,尤其是这番措辞,她可是铭记在心,多少年了,依旧念念不忘。姜尚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境界高了不少,可嘴皮子功夫为何没半点长进?太让我失望了!”
姜尚真神色自若,微笑道:“确实是我的错,这些年光顾着修行,有些荒废本业了。泉儿,还是你待我真诚,我今后一定为了你再接再厉。”
挂砚神女嗤笑道:“这种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行雨神女说道:“等下你出手相助虢池仙师吧,我不拦着你。”
姜尚真环顾四周:“此时此景,真是牡丹下。”
行雨神女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凝神屏气,定睛望向一处。
挂砚神女如临大敌,示意竺泉稍等片刻。
壁画城中,一名来自狮子峰的年轻女子站在一幅神女图下,伸手一探,以心声淡然道:“还不出来?”
几乎同时,挂砚神女也心神震动,望向另外一处。那里,一名远游北俱芦洲的外乡男子正仰头望向“自己”,神色疲惫,但是他心有灵犀,对画卷中神女会心而笑道:“魂牵梦萦,夜夜相见不得见,总算找到你了。”
而摇曳河祠庙畔,骑鹿神女与姜尚真的真身并肩而行,一艘流霞舟急坠而落,其内走出一位女宗主。见到她之后,骑鹿神女的心境如被拂去那点尘垢,虽然依旧不解其中缘由,但是无比确定,眼前这位气象宏大的年轻女冠才是她真正应该追随侍奉的主人。
摇曳河边,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冠望向姜尚真,皱了皱眉头:“你是他的护道人?”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但是姜尚真却瞬间了然。有些真相,过程弯弯绕绕,半点不清楚,其实不妨事。
姜尚真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骑鹿神女却说了一句杀机四伏的拆台话:“方才此人言语隐晦,大意仍是劝说我追随那个年轻游侠,居心叵测,差点误了主人与我的道缘。”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兮兮道:“看来北俱芦洲不太欢迎我,该跑路了。”
骑鹿神女突然神色幽幽,轻声道:“主人,我那两个姐妹好像也机缘已至,没有想到一天之内就要各奔东西了。”
贵为一宗之主的年轻女冠对此并不上心,风尘仆仆赶来此地的她眉头紧蹙,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
直到这一刻,姜尚真才开始惊讶,因为眼前这位已经被他猜出身份的女冠起了杀心。山上的男女情爱,打是亲骂是爱,姜尚真那是最熟悉不过了。愿意动杀心的,那真是缘来情根深种,缘去依然不可自拔。
年轻女冠没有理会姜尚真,对骑鹿神女笑道:“我们走一趟鬼蜮谷的白骨京观城。”
骑鹿神女轻声提醒道:“主人如今堪堪跻身玉璞境,境界尚未稳固,可能会有些不妥。”
年轻女冠摇头道:“没关系,这是小事。”
她有大事,要做了断。
鬼蜮谷入口处是一排巨大的牌坊楼,最前边的一座是那规模惊人的五间六柱十一楼,以名贵的黄、绿琉璃砖嵌砌壁面,每条龙柱上都雕刻有历代披麻宗老祖的降魔图,匾额为“气壮观奇”。
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往往眼力极好,只是先前陈平安望向牌坊之后,根本看不清道路的尽头,而且似乎还不是障眼法的缘故。不过比起接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那道门,此处牌坊楼的玄妙,倒是没让他如何惊奇。
陈平安随便坐在牌坊附近翻书,因为看得细致,不愿遗漏任何细节,所以一个多时辰过去才看了小半,就打算今天先在不远处的集市客栈歇息,明天再作打算,是再浏览一下鬼蜮谷的边境风景,还是通过那排牌坊楼进入鬼蜮谷,深入腹地历练,都不着急。
陈平安收起书,走向那片繁荣集市。这里被披麻宗租赁给了骸骨滩一个小门派,披麻宗修士并不亲自参与经营,毕竟,披麻宗总共不到两百号人,家业又大,事事亲力亲为,耽误大道修行,得不偿失。只不过苏姓元婴坐镇跨洲渡船、杨姓金丹负责巡视壁画城是例外,因为这两桩事涉及披麻宗的面子和里子。
如今的落魄山已经有了些山头大宅的雏形,朱敛和石柔就像分别担任着内外管事,一个在山上操持庶务,一个在骑龙巷打理生意。直到真正离开了龙泉郡,陈平安在跨洲渡船上的偶尔练拳间隙,也会回头再看再想,才觉出这里边颇是有趣。两位管事模样的家伙,竟然一位是远游境武夫,一位是身穿仙人遗蜕的枯骨女鬼,谁能想象?
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就已经跟朱敛打好招呼,自己一般不会轻易飞剑传信回牛角山,而那只小剑冢里边所藏的两柄飞剑无法跨洲,所以这次远游北俱芦洲,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毕竟如今的落魄山很安稳,应该忌惮的,是别人才对。
陈平安走在路上,扶了扶斗笠,自顾自笑了起来,自己这个包袱斋,也该挣点钱了。
骸骨滩是个无须讲那儒家礼法的地方,小集市没名字,当地人俗称“奈何关”,喊惯了之后,来来往往都认。
哪怕日头高照,集市的街巷依旧显得阴气森森,十分沁凉。按照那本披麻宗版刻图书《放心集》所说,是鬼蜮谷阴气外泄的缘故,所以身体孱弱之人勿近。不过这些听上去很吓人的阴气,书上黑纸白字明确记载,已经被披麻宗的山水阵法淬炼,相对纯粹且均匀,一定程度上适宜修士直接汲取,所以只要练气士御风凌空,放眼望去,就会发现不单单是集市周边,整条鬼蜮谷边境沿线多有练气士结茅修道,一座座素雅却不简陋的茅屋星罗棋布,疏密得当。这些茅屋都由擅长风水堪舆的披麻宗修士专门请人建造在阴气浓郁的“泉眼”上,而且每座茅屋都摆有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修道之人可以短期租借一座茅屋,财大气粗的也可以全盘买下,那本《放心集》上都列有详细的价格。
这大概就是披麻宗的生财之道,以后落魄山得好好学上一学。
陈平安进入集市后,一路闲逛,发现几乎所有商铺都会贩卖一种晶莹如玉的白骨,这是《放心集》货殖篇里详细介绍的一种后天灵宝,颇为珍稀,是炼制众多阴冥法器的绝佳材料。一开始,诞生于古战场遗址的众多鬼物纷纷在鬼蜮谷内聚拢,半数被披麻宗修士以巨大代价驱逐至此,免得肆意为祸整片骸骨滩。后来这些阴物中的一部分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演化为宛如山水神祇的英灵,更多的则是沦为横行无忌的暴虐厉鬼。岁月悠悠,又有专门“以鬼为食”的强大阴灵出现,双方纠缠厮杀,落败者魂飞魄散,转化为鬼蜮谷的阴气,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已失去,而那些品秩高低不一的累累白骨则散落四方,一般都会被胜者作为战利品收藏、储存起来。练气士和纯粹武夫进入鬼蜮谷历练,这些洁白如玉的尸骨就成了一笔相当不俗的彩头。
陈平安最后走入一间集市最大的铺子,其内游客众多,拥挤不堪,都在打量一件被封禁在琉璃柜中的镇店之宝。那是一具阴灵骨架,高一丈,被故意摆放为坐姿,双手握拳,搁放在膝盖上,目视远方,即便是彻彻底底的死物,仍有一方霸主的睥睨之姿。这具白骨全身布满天然银线,交错繁密,光华流转不定。
据说这具骨架的主人“生前”是一位境界相当于元婴地仙的英灵,桀骜不驯,率领麾下八千鬼物自立为王,四处征战,与那位玉璞境修为的鬼蜮谷共主多有摩擦。但是《放心集》上并未记载这尊英灵的陨落过程,而按照店铺当下那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伙计的说法,是自家掌柜早年结识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北方剑仙,故意以洞府境示人,掌柜却与之意气相投,以礼相待,结果那位剑仙走了一趟鬼蜮谷后,就带出了这具价值连城的白骨,并直接赠予铺子,说就当是先前赊欠的那些酒水钱,也未留下真实姓名,就此离去。在别处,听到这种噱头十足的荒诞故事,陈平安肯定全然不信,但是在这北俱芦洲,陈平安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