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陈平安的落魄山

陈平安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笑着朝她道了一声谢。小丫头展颜一笑,好似她做这些杂务,比修道破境更有成就感。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背靠着椅背,双腿伸出。

原来不挨揍,就是神仙日子。远处朱敛带着少女岑鸳机缓缓而来。

陈平安转头望去。

朱敛拿了竹椅坐在一旁,岑鸳机束手束脚站在这位老神仙身后。

朱敛微笑道:“少爷,岑鸳机习武一事,有无个章程?”

陈平安无奈道:“你来领着她入门就行了,要不要那师徒之名,是你的事情。”

朱敛赶紧摇头道:“这哪里成啊,老奴与人打生打死还算凑合,教人拳法,远远不如少爷。为人师一事,少爷年轻,却已经有那大家风范……”

岑鸳机心中哀怨。可惜朱老神仙这般英雄好汉,竟然沦落到给这位年轻山主当奴做仆。

陈平安轻声问道:“郑大风有没有想法?”

朱敛遗憾摇头,道:“那大风兄弟,如今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打造山门茅屋的事情上,既要瞧着好看,不能丢了落魄山的面子,又不能耗钱,让少爷你白白破费银子。大风兄弟实在是无法分心。”

陈平安有些头疼。

崔诚走出二楼,对着楼下道:“先练个二十万遍撼山拳的走桩,再来谈学武。”

陈平安有些犹豫。

朱敛则觉得可行,转头对岑鸳机笑道:“真是天大福气,这个拳桩可是世间罕有的绝学,大巧若拙,蕴含无穷拳意。岑丫头,从今天起,就必须心无旁骛,一遍遍走桩了。”

朱敛转头,笑嘻嘻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六步走桩,你又不是教不得。”

朱敛愧疚道:“老奴走桩,走得再正,也不够风流倜傥,难免给人鸭子走路的嫌疑,说不定要害得岑鸳机小觑了这绝世拳桩。少爷来走,那就是行云流水,酣畅淋漓,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的溜须拍马,便将崔诚那番话大略说了一遍,只不过略去了金身境之类的说法,朱敛苦兮兮皱着脸,一言不发。

陈平安忍着笑。

朱敛带着岑鸳机打道回府。

一路上,岑鸳机发现老神仙好像心情很沉重。

当时在岑府,老神仙坦诚相见,说过自己是一位即将跻身金身境的六境武夫,还说她以后的成就,有望武夫第七境。

难不成那个喜欢躲在竹楼内的高大老人,是位金身境大宗师?不然一口一个打死朱老神仙,也太不要脸皮了。

朱敛一本正经教了岑鸳机六步走桩,重复了三次,岑鸳机就已经极其形似。

朱敛只说要她勤勉走桩,赶紧打完二十万遍,但必须快而稳。

再就是以后每天都会为她演练三次,让岑鸳机在旁观摩,免得走了岔路。

岑鸳机斗志昂扬,向朱敛承诺,一定不会偷懒。

朱敛背负双手,走出院子。

其实对岑鸳机的第一场考验,已经悄然拉开序幕。

只是少女浑然不觉而已。

接下来就看岑鸳机何时才能完成二十万遍走桩,以及在走桩期间,多久才能从形似到神似,神似之后,拳意又有几分,或是她会不会为了一味求快而松了拳架,不知不觉就走了捷径,聪明反被聪明误,早早将自己的武学之路,走到自家断头路的尽头。

岑鸳机的习武,悟性、韧性、心性,届时都将一览无余。

而岑鸳机未来成就,到底是本就是囊中之物的金身境,还是那有些希望的远游境,甚至是原本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山巅境,其实都在这二十万遍六步走桩之中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三岁看老。

这一切,不过是光脚老人的一句话。

朱敛其实不是特别愿意掺和到陈平安和崔姓老人的喂拳中去。

这会耽误他下山挑书买书藏书啊。

接下来半旬,朱敛多次被打了个半死,陈平安更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不比陈平安是靠咬牙坚持,一开始不太上心的朱敛,到最后竟是挨揍上了瘾,不愧是藕福地那个想要一人宰掉九人的武疯子。接下来的练拳一事,竟超出了崔诚的预料,朱敛一个远游境,变着法子挑衅崔诚这位十境巅峰的止境宗师,结果就像崔诚所说,朱敛是不能真杀陈平安,但是他可以逼着朱敛下死手,反正有他崔诚一旁看着,出不了纰漏,可当朱敛摆出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高手的无赖架势,他崔诚难道就能真杀了朱敛?还不是只能次次打个朱敛半死不活?

这段时日,是陈平安练拳以来最痛快的。

当然朱敛跟他切磋的时候,是真心狠手辣了。

可是每当陈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看着朱敛给老人打得那叫一个凄惨,立即就觉得自己其实算幸运的了。

不过朱敛拳至尽兴之时,那种近乎“走火入魔”却依旧心境剔透无垢的忘我状态,确实让陈平安大开眼界。

想必每次收官,崔诚都故意不让他晕死过去,也有让自己观战的念头。

如果不是年龄悬殊,还有朱敛无比坚持的主仆之分,两人真是一双难兄难弟了。

这天深夜时分,两人坐在石桌旁。

朱敛瞥了眼竹楼,跃跃欲试,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朝那边破口大骂,以便讨一顿饱拳吃吃。

陈平安无言以对。

自己最多不过是吃苦,这朱敛则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敛感慨道:“老前辈纯粹以金身境,打我一个远游境,一样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爷当年以五境,硬抗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辈与少爷,都不愧是世间罕有的天才。”

陈平安提醒道:“别扯上我。”

朱敛突然正色道:“老前辈用心良苦。”

陈平安点头道:“是希望我知道,对待习武一事的态度,世间还有朱敛你们这样的存在,我陈平安这点毅力,根本不算什么。”

朱敛一脸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爷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

陈平安气笑道:“你就拉倒吧。”

朱敛叹了口气,道:“岑鸳机走桩一事,还是慢了。”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刻意为岑鸳机说什么好话,不过还是说了句公道话:“总不能奢望人人学你。便是我当年,也是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

朱敛摇头道:“少爷别这么说,不然对不住活命无碍之后少爷打的那一百多万拳。”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法子,既可以不影响岑鸳机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种相对顺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朱敛点头道:“倒是有一个法子,就是少爷的牺牲会比较大。”

陈平安好奇道:“说说看。”

朱敛神色扭捏,压低嗓音道:“少爷可以假装是那见色起意的无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要显露太高。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她一番挣扎之后,少爷你即将得手之时,老奴凑巧出现,帮着她磕头求情,少爷碍于颜面,暂时愤懑离去,只是跨出门槛的时候,回首向床榻望一眼,眼神犹有不甘,然后老奴就宽慰她一番,好教岑鸳机觉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练拳,就能够早些打赢了少爷,免去那骚扰之苦……”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好几口酒压惊,最后问道:“你我位置怎么不换一下?”

朱敛无奈道:“岑鸳机又不是真傻,不会相信的。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拼死也要偷跑下山了。”

陈平安又问道:“我就奇怪了,岑鸳机怎么就觉得你是好人,我是坏人来着?”

朱敛想了想,反问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陈平安犹豫着要不要请那把剑仙出鞘,将朱敛砍个半死。

朱敛不再开玩笑,觍着脸跟陈平安讨要一壶酒喝,说是身为忠心耿耿的老仆,忍着肚子里的酒虫造反,在埋酒那会儿,愣是没敢私藏几坛好酒,这会儿悔青了肠子。陈平安让他滚蛋。

朱敛知道是真没戏了,微笑道:“少爷,你还这么年轻,对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会不会过于迂腐无趣了些?哪个好男儿,没几个红颜知己?”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双手笼袖,望向远方,轻声道:“以后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欢我,我未必拦得住,可我这辈子能不能只喜欢一个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须做到。”

朱敛挠挠头,没有说话。

陈平安等了半天,转头打趣道:“破天荒没个马屁话跟上?”

朱敛摇摇头,喃喃道:“世间唯有痴情,不容他人取笑。”

陈平安有感而发:“不是痴情人,说不出这种话。”

朱敛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爷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这等马屁,了无痕迹,老奴逊色远矣!”

陈平安有些牙痒痒,皮笑肉不笑道:“朱敛你等着,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着瞧。”

朱敛点头道:“说不定就是明天的事,简单得很。”

瞧着朱敛那一脸老奴有半个字假话就被雷劈的表情,陈平安给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片刻。

陈平安问道:“看得出来,裴钱和两个小家伙很合得来,只不过我这些年都不在家里,有没有什么我没有瞧见的问题,但是你又觉得不合适说的?如果真有,朱敛,可以说说看。”

朱敛摇头笑道:“在少爷这边,无话不可说。”

陈平安哀叹一声,有些无奈,伸手指了指朱敛,表示自己无话可说了。

“如今落魄山人还是少,问题不多。一些家外事务,大的,少爷自己已经办了。小的,例如每年给当年那些救济过少爷的街坊邻里报恩馈赠一事,当年阮姑娘也定下了章法,两间铺子老奴接手后,不过就是按部就班,并不复杂。许多户人家,如今已经搬去了郡城,发了迹,一些便好言拒绝了老奴的礼物,但是次次登门拜年,还是客客气气,一些呢,便是有了钱,反而愈发人心不足。老奴呢,一些不太过分的,也顺着他们,反正以后落魄山就算不亏欠他们半点了,一些个狮子大开口,不理睬便是。至于那些如今尚且穷困的门户,老奴钱没多给,但是人会多见几次,去他们家中坐一坐,时不时随口一问,有何急需,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就装傻。”朱敛娓娓道来。

如果了解朱敛在藕福地的人生,就会知道朱敛处理俗世庶务,大到庙堂沙场,小到家长里短,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朱敛笑眯起眼,望着这个习惯了想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轻人,道:“此外便是有些小问题,我不方便代替少爷去说、去做的,等少爷到了落魄山,便烟消云散了,这是真心话。所以少爷,我又有一句真心话要讲了,不管离家多远,游历如何艰辛,一定要回来。落魄山,不怕等。”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微笑道:“这就很够了。少爷将来远游北俱芦洲,无需太担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辈,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风兄弟,少爷不用太担心。”

陈平安还是点头,随后好奇问道:“为何石柔如今对你,没了之前的那份戒备和疏远?”

朱敛讪笑道:“可能是石柔瞧着老奴久了,觉得其实相貌并非真的不堪入目?毕竟老奴当年在藕福地,那可是被誉为谪仙人、贵公子的风流俊彦。”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摇头道:“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朱敛双手笼袖,眯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动,似乎在缅怀当年豪情,道:“少爷你是不知道,当年不知有多少藕福地的女子,哪怕只是见了老奴的画像一眼,就误了终身。”

陈平安笑问道:“你当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东山吗?”

朱敛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绝非老奴自夸,当年风采犹有过之。”

陈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

朱敛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学武嘛,不然得担心哪天屁股不保。”

陈平安愣了一下,才领悟到朱敛的言下之意。陈平安没有转头,道:“这话有本事跟老前辈说去。”

朱敛偷着乐呵,摆手道:“那就真是找死了。”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卢白象、隋右边、魏羡三人,如今怎样了。”

朱敛神色略带讥讽,不过语气淡漠:“各奔前程罢了。一个不如一个。”

陈平安笑道:“背地里告刁状?”

朱敛嘿然一笑,赞道:“少爷洞察人心,神人也。”

陈平安突然说道:“朱敛,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声招呼就行了。这不是什么客气话,跟你我真不客气。”

朱敛摇头道:“少爷的好意,心领了,但老奴是真不愿意出远门。在藕福地,走得够多了,为家为国,为孝为忠,很累人。再说了,最后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国那场天下十人之争,就是为我自己走的,这辈子怎么都该无怨无悔了。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乐……少爷,这句话,说得还不错吧,能不能刻在竹简上?”

陈平安一开始听得很认真,结果朱敛自己最后一句话破功了。陈平安黑着脸站起身,去往一楼屋子。

朱敛也站起身,目送陈平安离去,直到见他关门后,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偻老人独自远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虫切切鸣。

真乃人间止境也。

夫复何求。

片刻之后。

这位心如止水的远游境武夫,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偷偷从怀中摸出一本书,蘸了蘸口水,开始翻书。秋夜月明读禁书,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第二天陈平安没有去二楼被喂拳。

因为大骊朝廷的礼部侍郎到了披云山,陈平安要与大骊宋氏正式签订山头买卖的契约了。

魏檗亲自来到落魄山,然后带着陈平安去往披云山那座林鹿书院,那位礼部老侍郎和相关官员已经在那边等候。

陈平安对那位大骊高官并不陌生,当年骊珠洞天下坠扎根后,与那位老侍郎有过数面之缘。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来到这座大骊规格最高的新书院。

由于是被魏檗直接拽到书院一处僻静处,省去了许多穿廊过栋的路途。

阮邛没在,这位坐镇此地的兵家圣人已经秘密离开,是龙泉剑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来,持有他师父的一方私人印章,这是圣人信物,绝非寻常物件。由此可见,阮邛对于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信任有加。

桌上,除了一张最重要的盟约总契,还摆着一张张山头地契。

原属包袱斋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的朱砂山,距离落魄山最近又占地极其广袤的灰蒙山、鳌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总计六座大小不一的山头,都将划入陈平安名下。

契约上的签名、钤印之人,除了陈平安,还有那位同时怀揣着大骊朝廷玉玺和礼部官印的老侍郎,再就是董谷手中的阮邛印章,还有摘下那枚金色耳环的魏檗——耳环摘下后,不知魏檗施展了何种神通,变成了一枚实心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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