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直抒胸臆

不太爱与人说话的鬼修今儿破天荒留在了门口,远眺青峡岛以外的广袤湖景,面有忧色。

之前刘志茂跟天姥岛老岛主大打出手,打得后者差点脑浆子成了那晚宫柳岛宵夜的白米粥,虽然青峡岛这方盟友表面上士气大涨,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惨剧,无论是不是刘志茂幕后下的毒手,刘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张宝座的登顶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碍,无形中已经失去了不少小岛主的拥护。因为在书简湖有两条久盛不衰的金科玉律,一个叫帮亲不帮理,一个是帮弱不帮强。所以青峡岛最近几天的氛围有些凝重,十二大岛屿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陈平安还是经常在朱弦府、月钩岛和玉壶岛三地串门。月钩岛俞桧是最好说话的,买卖最为顺利。玉壶岛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也算可以,虽然谈不上热络,可有一说一的商家风范,反而让陈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为最低的马姓鬼修这边,还是咬死一点,除非陈平安能够说服珠钗岛刘重润,不然就没的谈,所以陈平安就跟个媒婆似的,时不时往珠钗岛跑。刘重润比鬼修更硬气,你陈平安不提那个驮饭人,就是珠钗岛的贵客,宝珠阁那边好酒好茶美娇娘,虚位以待,可要是为了个当年刘氏皇族的杂役贱种当说客,珠钗岛的山门都不用进。一根筋的陈平安也就真不跨过山门,次次在渡口那边与刘重润说几句,就撑船返回。

其实两人是可以聊一聊的,当初在藕福地逛荡了将近三百年的光阴岁月,见过许许多多的官场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陈平安不愿分心,也没办法分心。以后哪天要离开书简湖了,陈平安倒是一定会拜访珠钗岛,将一些心中疑惑,向刘重润这个当年差点当上宝瓶洲第一个女帝的女修询问一番。不过虽没能跟马姓鬼修顺利讨要到那些阴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术法,反而比跟俞桧那个能闲扯两个时辰废话的油子更有意义,至于玉壶岛的阴阳家修士,不苟言笑,陈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开嘴,所以陈平安还是跑朱弦府更多,况且都在青峡岛。饭后散步,经常是一件事情还没想明白,一抬头就到了。

这天陈平安在黄昏里,刚去了趟剑房收取飞剑传来的一封密信,就来朱弦府这边散心了。

老龙城范峻茂那边回信了,但是就四个字:无可奉告。

陈平安也没辙。

未来的大骊南岳正神,与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头等神祇,何况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过陈平安当时在寄去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他陈平安在求人,双方更是在做买卖,范峻茂照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陈平安今天依旧是与门房老妪红酥打过招呼后,就去找马姓鬼修。

没有停步,没有多聊,容貌已经恢复到四十岁妇人模样的红酥,也不觉得失落,觉得这样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这天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后,发现顾璨和小泥鳅站在小路尽头,问陈平安今晚有没有空,顾璨说他娘亲又做了家常饭。

陈平安说今晚不行,还要去两座距离青峡岛比较远的岛屿瞧瞧,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很晚了,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顾璨有些失望。陈平安也未再说什么。

顾璨将陈平安送到山门口的屋子外边,突然问道:“陈平安,其实你对我娘亲有些看法的,对吧?”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问题,我会找时间和机会,与婶婶聊聊,但是在你这边,我绝对不会说你娘亲什么不好的话。”

顾璨似懂非懂,带着小泥鳅离开了。

陈平安走回屋子,埋头于书案间。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放下一封密信,揉了揉眉心,细细思量起来。

崔东山依旧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不过当下在模仿陈平安的天地桩。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迹可循,这一直是崔瀺钻研极深的一门自家学问。

崔瀺自言自语道:“一方面是陈平安来得比预期早,这是因为顾韬的脑子,当然还有陈平安的,都要比绣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顾璨在书简湖两败俱伤的可能性,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不过这本就是陈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会阻拦。”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觑了顾璨的定力,他没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驱使那条泥鳅挑衅阮秀。至于阮秀对陈平安的好感,以及刘老成这个宫柳岛主人的野心,两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这些都是不小的变数。”

“按照当年那场骑龙巷风波的推衍结果,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阮秀是老神君极为重视的一个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还要关键,她极有可能,是当初神道大灵当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见一个人身上的因果报应。有她在,陈平安等于事先知道了科举题目,第四难,难在无数难,差不多可以减去半数难。但是我依旧让那个找了诸多借口、耗在绿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顺地留在书简湖,让你输得口服心服。”

说到这里,崔瀺笑着望向崔东山。

刘老成既然秘密进入了书简湖地界,却依旧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跟大骊谍报通气,这说明刘老成这个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渊的关系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选择赌上书简湖的所有家当,作为玉圭宗将下宗山门建立在书简湖的投名状。一般而言,即便坐视青峡岛刘志茂一统书简湖,只要玉圭宗将下宗山门选址于此,身为宫柳岛主人,加上还有许多藏在水面下的老关系,刘老成都不亏,犹有小赚,无非是大头给刘志茂和幕后的大骊宋氏捞到手而已。山泽野修出身,胜负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赌局,谁不赌?更别提刘老成这种宝瓶洲山泽野修第一人。刘志茂即便羽翼已丰,可是面对在书简湖根深蒂固的刘老成,一旦后者搅局,他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这就是大势。刘老成身上有。

一个人身上,独占一份风云大势。何其之难。

刘志茂还差得远,半数功劳靠着徒弟顾璨和一条畜生,好似妇人持家点点滴滴攒下来的那点气势,能跟刘老成这种单枪匹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老不死的比?修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再给刘志茂一两百年光阴经营地盘,积攒人脉,然后必须跻身上五境,还差不多。反观刘老成,毕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赏的一方豪杰。

崔东山倒立行走,随口道:“阮秀留在书简湖,你一样可以顺势而为。一两颗关键棋子的自我生发,导致的变数,根本无碍大局,同样可以扭转到你想要的大势中去。”

崔东山倒转身形,重新站定,满脸无所谓道:“找个由头给姓宋的,让他们赶紧离开绿桐城便是。”

崔瀺笑问道:“这是为何?明摆着是你小赚的,这都不要?”

崔东山使劲揉着脸颊:“我当然是要豪赌一场!输了,大不了倾家荡产;赢了,我也会离开山崖书院,为你谋划宝瓶洲以南的大势。”

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耍无赖道:“我喜欢!就喜欢看到你算来算去,结果发现自己算了个屁的样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东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轮到他问了一句:“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东山突然问道:“如果刘老成出手打死了顾璨,这个局,岂不是虎头蛇尾?”

崔瀺反问道:“真正需要着急的人,是我吗?不是你才对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了。若是陈平安开始坦然面对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会有各种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个阴物,或是一个阴物的在世亲人,对陈平安当面质问一句:‘道歉?不需要。补偿?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换命,做得到吗?’那个时候,陈平安当如何自处?此处心坎,又该如何过?这还只是无数难之一。”

崔东山蹦蹦跳跳,双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真难听。”

朱弦府门房那边。

这一天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那个名叫红酥的女子,不知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枚雪钱的灵气来维持容貌,于是她很快就恢复到了陈平安初次见她时的老妪面容。

然后在这一天,陈平安突然掏出纸笔,笑着说是要与她问些陈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适,没有别的意思,让她切莫误会。

在回答问题之前,红酥站在阴暗屋子的房门口,笑问道:“陈先生,你真是一个诸子百家当中的小说家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个朋友,喜欢写山水游记,写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见闻,能够将来跟这个朋友重逢的时候,说给他听听,或是记下一些,直接拿给他看看。”

红酥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陈平安身边,问道:“能坐吗?”

陈平安无奈道:“这儿是你家唉。”

红酥笑着坐下,离着陈平安还是有段距离。

她有些难为情道:“陈先生,事先说好,我可没什么太多的故事可以说,陈先生听完之后估摸着会失望的。还有还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够出现在一本书上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后,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哪些人和事,是多写还是少写,到时候我都会一一叮嘱那个朋友的。”

红酥双手攥紧放在膝盖上,神采奕奕。

陈平安满脸笑意,看着她,眼神温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个好姑娘。

红酥赶紧站起身,欢快俏皮地施了一个万福,这才坐下,笑颜如。

她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竟然想起了许多她自己都误以为早已忘记的人和事。

陈平安便一一记下。

偶尔说累了,红酥便会直直地看着那个脸色微白的账房先生低头认真写字,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陈平安收起了纸笔,抱拳感谢。

红酥捂嘴娇笑不已,然后小声提醒道:“陈先生,记得与你朋友说一声,一定要版刻出书啊,实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几枚雪钱的。”

陈平安皱着脸道:“哪好意思拿这么昧良心的银子。放心吧,这点钱我朋友还是有的。再说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书肆愿意出钱买的。”

陈平安离开后,门房老妪还是满脸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结果发现身边站着朱弦府老爷,她赶紧收敛笑意。

不承想那个古板严酷的老爷说:“回头你与陈平安说一声,我与长公主刘重润的故事,也可以写一写。只要他愿意写,我给你一枚小暑钱作为报酬。”

红酥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说服不了陈先生,老爷会不会责罚奴婢?”

马姓鬼修骂骂咧咧,大步转身跨过门槛:“那就是他眼瞎耳聋,跟你这个丑八怪没关系。他娘的,你那点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能跟老子与刘重润那般荡气回肠的恩怨情仇比?他陈平安又不是个傻子……”

说到这里,鬼修咳嗽一声,转过头,说道:“你与陈平安提及此事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多磨一磨他。”

红酥如释重负,使劲点头。随即她便有些纳闷。咦?自家老爷啥时候如此通情达理了?

青峡岛山门口那间屋子里边,书简湖岛屿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形势图、香火房户籍档案、各大岛屿祖师堂谱牒,加上将近二十万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分门别类,大多数都已经放入柜子抽屉内,宛如杨家铺子和灰尘药铺的那些药屉,可书案那边仍是堆积成山。

屋内一张书案,一排靠墙柜子,一张饭桌,此外不过是一张椅子、两条长凳和一个小板凳,就这么些家当。

后来因为顾璨经常光顾屋子,从秋末到入冬,就喜欢在屋门口那边坐很久,不是晒太阳打盹儿,就是跟小泥鳅唠嗑,陈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岛的时候,跟那个极有书卷气的岛主,求了三竿紫竹,两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两张小竹椅,后者烘烧打磨成了一根鱼竿。只是做了鱼竿,身处书简湖,却一直没有机会钓鱼。

今晚陈平安打开食盒,在饭桌前默默吃着宵夜。

陈平安还在等桐叶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陈平安不相信这位云遮雾绕的神水国旧神祇,而是接下来陈平安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为过。

只是跨洲的飞剑传信,就这么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书简湖属于是非之地,飞剑传信又是出自众矢之的的青峡岛,故而陈平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让魏檗帮个忙,代为书信一封,从披云山传信给太平山钟魁。

若是第一次游历江湖的陈平安,说不定即便拥有这些关系,也只会自己兜兜转转,不去麻烦别人,因为麻烦别人会心里不得劲儿,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陈平安不想活成东海观道观老道人嘴里的那种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并不可怕,有借有还,将来朋友遇上了难事,才能更轻松些开口,只要别好借难还就是了。

陈平安吃完了宵夜,装好食盒,摊开手边一份邸报,开始浏览。

上边写了时下书简湖的一些趣闻趣事,跟世俗王朝驿骑发送至官署案边的官场邸报,差不多性质,其实当初游历途中,在青鸾国百苑客栈,陈平安就曾经见识过这类仙家邸报的奇妙。在书简湖待久了,陈平安也入乡随俗,让顾璨帮忙要了一份仙家邸报,只要一有新鲜出炉的邸报,就让人送来。

宫柳岛上几乎每天都会有趣事,当天发生,第二天就能够传遍书简湖。

这要归功于一个名叫柳絮岛的地方,其修士从岛主到外门弟子,乃至于杂役,都不在岛上修行,成天在外边晃荡,所有的挣钱营生,就是靠着各种场合的见闻,加上一点捕风捉影,贩卖小道消息,还会给半数书简湖岛屿,以及池水、云楼、绿桐、金樽四座湖边大城的豪门大族,不定期发送一份份仙家邸报。事情少,邸报可能就豆腐块大小,价钱也低,保底价,一枚雪钱;若是事情多,邸报大如堪舆图,动辄十几枚雪钱。

最近这份邸报上主要写着宫柳岛的近况,也介绍了一些新崛起岛屿的出彩之处,以及一些老资历大岛屿的新鲜事。例如碧桥岛老祖师这趟出门游历,就带回了一个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对符箓拥有道家共鸣。又比如蜡梅岛瀑布庵女修当中,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少女,这两年突然长开了,蜡梅岛专程为她开辟了镜水月这条财路,不承想头一个月,观赏这个少女袅袅风情的山上豪客如云,丢下许多神仙钱,使得蜡梅岛灵气暴涨了一成之多。还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云岫岛,一个杂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为了继素鳞岛田湖君之后新的书简湖金丹境地仙,所以连去宫柳岛参加会盟都没有资格的云岫岛,这两天嚷嚷着必须给他们安排一张座椅,不然江湖君主无论落谁家,只要云岫岛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看着这些精彩纷呈的“别人事”,觉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这份邸报上,柳絮岛主笔修士专门给蜡梅岛那个少女修士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以类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种拓碑手法,加上陈平安当年在桂岛渡船上见识过的画家修士的描景笔法,使得邸报上少女站在瀑布庵梅树下的侧面栩栩如生。陈平安瞧了几眼,确实是个气质动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以仙家“换皮剔骨”秘术更换面相,若是朱敛与那个荀老前辈在这里,多半能一眼就看穿了吧。

陈平安买邸报比较晚,这会儿看着诸多岛屿奇人异事、风土人情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灭门惨祸之前,一切关于他这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岛最大的财路来源。

柳絮岛当然没敢写得太过火,更多还是些溢美之词,不然就要担心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几巴掌拍烂柳絮岛了。历史上,柳絮岛修士不是没有吃过大亏,自创建祖师堂以来,五百年间,就已经搬迁了三次立身之地,其间最惨的一次,元气大伤,财力不济,只好跟一座岛屿租赁了一小块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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