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直抒胸臆

顾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后确定了,真有机会让你饱餐一顿,吃完了这顿可以百年不饿肚子。就算刘老成没来宫柳岛,我都会让‘刘老成’出现在书简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吕采桑、元袁、俞桧等,这些家伙都可以派上用场了,要做就做一笔大的!”

芙蓉山之巅,夜幕中,一个马尾辫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条火龙化作手镯盘踞在她的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不由苦笑,他们从破开山水大阵到一路登山,打得那么辛苦,两个武道七境宗师都战死了一人,结果大师姐一出手,就结束了。

阮秀别过头,拿出一块巾帕,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块糕点。

没办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盏灯笼本命物,也还是差点让那个擅长分魂之法的老金丹境修士逃离远遁。

总这么在人家师徒屁股后头追着,让她很不满。只是这一路南下,奔波劳碌,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已经很无聊很无聊了而已。

阮秀此刻身前,还站着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高大少年,满脸仇恨地盯着她。

阮秀吃完了糕点,心情高兴了一些,与高大少年对视,问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个被火龙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惨师父,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坚毅得令人动容,只见他双手握拳,讥笑道:“追了我们这么远,你们大骊这帮鼻子属狗的修士,图什么?还不是想让我返回大骊,给你们卖力?增加你们大骊宋氏的武运?”

阮秀看着那个高大少年,缓缓说道:“你挺聪明的,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骊粘杆郎绝对不会杀你,你又很想从你师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宝,所以就一直跟着你师父。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对你师父还是有些真感情的,现在很想要为他报仇雪恨,打算哪天学会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炼化了那件本命法宝,再反出大骊。嗯,还想将我……不是千刀万剐,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灵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会儿。”

阮秀转过头,又吃了一小块糕点,看着巾帕上边所剩不多的几块桃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个满心惊骇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转头望向那个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骊礼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说要杀我,你觉得可行吗?”

阮秀眨了眨眼睛:“我要杀你,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拦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两难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宋夫子大致知道一些最隐秘的内幕,比如大骊朝廷为何如此推崇圣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确实在宝瓶洲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骊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世俗王朝,为何连国师大人自己都愿意对阮邛百般迁就?答案就在眼前这个温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国师对这位礼部郎中只说了一句话,如果阮秀死了,你们所有人就死在大骊国境之外,不会有人帮你们收尸。如果阮秀要杀你们,那更是你们咎由自取,大骊朝廷非但不会替你们撑腰,还会追责问罪你们的上司。

阮秀轻轻一抖手腕,那条袖珍可爱如手镯的火龙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终变成一个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个开始求饶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刹那之间,浑身上下缠绕有一条条金色熔浆,如困牢笼,大声哀号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拧掉高大少年的头颅,张开大嘴,将头颅与身躯一并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脸色悲苦,却不敢拦阻。

万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秀转头望向宫柳岛方向,想了想,打开巾帕,看着那几块糕点,又恋恋不舍合上巾帕,想着还是要省着点吃,这儿可没有骑龙巷的糕点铺子。

从来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渊的阮秀,蓦然间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着脑袋,一脸匪夷所思的神采。她视线偏移,望向距离那座宫柳岛有一段距离的某个地方。

就像看到了比糕点更美味的熟悉存在,她飞快重新取出巾帕,一口一块糕点,还使劲抖了抖巾帕,这才将其放入袖中,最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她两边腮帮子鼓鼓的,怎么就跟销赃似的?

阮秀再次收起“手镯”,一条看似玲珑可爱的火龙真身,缠绕在她的手腕之上,发出微微鼾声,芙蓉山一役,仅是金丹境地仙就有两名,更吃掉了一个武运昌隆的少年,让它有些吃撑了。

阮秀问了一个让宋老夫子措手不及的问题:“我能搬些芙蓉石回龙泉郡吗?我想在小镇巷子里边,开一家卖印章和风水石的铺子。”

这位礼部郎中,一向以思维敏捷著称于大骊朝廷,曾经与皇帝陛下有过“一炷香内,君臣奏对三十七问答”的庙堂美谈,这会儿也有些跟不上阮姑娘的思路了。他思量一番,笑道:“阮姑娘只要咫尺物足够大,便是将芙蓉山搬空了也无妨。”

阮秀得到答案后,立即就让董谷和徐小桥开始“凿山”,在两个师弟师妹当那采矿之人的时候,阮秀对宋老夫子说道:“宋老先生,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在书简湖那座咱们路过的绿桐城,还有返回大骊的路上,如果还是原先路线,我会帮你找到三个合适的修道人选。加在一起,差不多能顶一个……徐小桥,他叫什么来着?”

远处徐小桥轻声道:“韩劲。”

阮秀点头道:“对,就是不比这个韩劲差。一个是绿桐城土地庙那边卖香酥老翁的孙子,离咱们最近;再一个是石毫国甘露寺吹人摊贩那边,我送了一只人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脸上两块腮红特别可爱的小丫头;最后一个,是在那个叫辇止渡的仙家渡口,我在买一大兜黄桂柿子饼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当地小孩,当时他还跟我比拼谁胃口大来着,结果把他给吃得牙疼了,哭着跑回家找爹娘了。”

三个大骊粘杆郎都有些不敢置信,真不是儿戏?

不承想宋郎中点头道:“等董先生和徐姑娘挖够芙蓉石,我们先返回绿桐城土地庙,找出那个名叫童山的孩子。”

粘杆郎立即心中有数,既然连宋郎中都记住了那个孩子的姓名,显而易见,必然是一块资质不俗的修道美玉。

阮秀抬头望向宫柳岛那边,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原本已经打算“冬眠”的腕上火龙,睁眼抬首,与她一起望向那边。

某些远古真龙后裔,先天嗜好同类相杀,在古蜀国历史上,这类凶悍存在,往往是远游历练的剑仙斩杀的首选。

徐小桥突然说道:“大师姐,师父交代过我们,除公事之外,大师姐在书简湖不许……”

徐小桥说到这里,瞥了眼黑袍青年董谷。

这次芙蓉山的开山之路,就是这位同门二师兄现出真身,强行破开阵法屏障,受伤极重,断了一根獠牙不说,还折损了至少四五十年道行。

董谷板着脸,补上徐小桥不太敢讲的剩余二字:“胡来。”

阮秀环顾四周,有些遗憾:“那就先余着。”

董谷和徐小桥同时点头,宋夫子也跟着点头。

阮秀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觉得有趣,笑道:“你们做什么,小鸡啄米啊?”

她这一笑,那个早已对阮秀动心的粘杆郎少年,便心神恍惚,看得痴了。

池水城内那条专门售卖仙家器物的猿哭街,一个青衫长褂的老人行走其中,面容普通,意态寻常,就像是寻常殷实门户里边的富家翁,双指反复摩挲着一枚雪钱,边走边看,逛得多,就是不买东西,好在猿哭街多的就是奇人异事,也没谁在乎这么个高瘦老人。

老人走到一间铺子,最近比较春风得意的老掌柜正在喝小酒儿,两碟佐酒菜,是盐水生和书简湖特产的银鱼丝,见着了长褂老人,老掌柜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老人似乎有些遗憾,好奇问道:“掌柜的,那把大仿渠黄剑卖出去了?哟,仕女图也卖了?遇上冤大头啦?”

守着这间祖传铺子的老掌柜性情古怪,本就是个不会做买卖的,若是寻常店主,遇上这么个不会讲话的客人,早翻白眼或是直接撵人了,可老掌柜偏不,反而来了兴致,笑道:“可不是,同一个客人,外乡人,挺识货,冤大头算不上,千金难买心头好嘛。”

老人啧啧道:“不错不错,虽说比你太爷爷的生意经差远了,可是运气就要好太多了。这都能卖出去,我还以为再吃个百来年灰呢。”

老掌柜斜了老人一眼:“口气不小,是书简湖的哪位岛主仙师?呵呵,可是我没记错的话,稍微有点本事的岛主,如今可都在宫柳岛上待着呢,哪有闲工夫来我这儿装老神仙。”

老人忧愁道:“几百号人在宫柳岛上吃喝拉撒,还不得是个粪坑。”

老掌柜有些乐呵:“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又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宫柳岛变不成茅厕。再说了,宫柳岛这么个乱坟岗似的地儿,等到会盟结束后,变成个啥样,谁在乎。”

老人叹了口气:“我倒是挺在乎。”

老掌柜觉得越来越有意思,招招手:“老哥儿,来喝一杯?”

老人摇头道:“比泔水好不到哪里去,不喝。”

老掌柜笑骂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喝拉倒,不过你这臭脾气,对我胃口,店里物件,随便看,有相中的,我给你打九折。”

老人摆摆手,走出铺子。

老人逛完了整条猿哭街,太久没有返回书简湖,早已物是人非,再也见不着一张熟悉面孔。老人走出猿哭街,来到池水城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弄,走到尽头处,掏出钥匙打开院门,里边别有洞天。

虽无人居住,但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负责打理,而且极其卖力和用心,所以廊道曲折、庭院深深的幽静宅邸,依旧纤尘不染。

老人来到一座水榭,推开窗户,细听之下,泉水击石,水声泠泠。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池水城籍籍无名的富态老人,来到水榭外,躬身道:“晚辈不第巷王观峰,拜见刘老祖。”

老人转过身,笑道:“是那石毫国王水部的玄孙吧?进来坐,你们王氏当年于我有恩,我的性格,你们从石毫国迁出的池水城王氏一脉历代家主,要比书简湖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更清楚,所以用不着如此拘谨。”

水榭内并无多余装饰,就几个铺放在地的白蒲团,实际比池水城城主范氏还要有钱的王观峰,战战兢兢坐在一个蒲团上,并没有因为老人的和颜悦色,就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姓刘的老人问了些书简湖最近百年的情况,王观峰一一答复。

刘姓老人听完了宫柳岛近况后,笑道:“我在蜂尾渡那么远的地方,都听说了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的赫赫威名。”

王观峰小心斟酌一番,回答道:“如今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在拿书简湖掰手腕子,我们押注了青峡岛,朱荧王朝应该是选了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岛联盟,主事人是朱荧王朝一个出身皇家的九境剑修,与黄鹂岛有些渊源,只是如今此人隐匿在何处,查不出来。但是朱荧王朝内部,对于顾璨到底是拉拢还是打杀,应该也存在异议,并未统一意见,所以先前池水城刺杀,朱荧王朝某股势力,已经栽了大跟头。刘志茂本人依旧是元婴境,并无破境迹象,倒是顾璨身边的那条蛟龙之属,已经跻身了元婴境,战力惊人,连刘志茂都要忌惮,说不定将来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最终刘、顾两人分摊书简湖。不过这都是老祖袖手旁观的结果。”

老人笑问道:“那个叫顾璨的小魔头,号称打遍书简湖无敌手?”

王观峰算是嚼出一些言外之意了,小心翼翼问道:“老祖是想要我们转头押注朱荧王朝?”

老人摇头道:“两回事。刘志茂能够有今天的风光,一半是靠顾璨和那条元婴境蛟龙,先让他坐几天书简湖江湖君主的位置好了,到时候顾璨死了,刘志茂也就废了大半,墙倒众人推,书简湖两百年前姓什么,两百年后还会姓什么。”

老人笑了笑:“什么时候书简湖的野修,已经这么不怕死了?一个小屁孩儿,就敢这么抖搂威风?”

王观峰解释道:“朱荧王朝未必没有拉拢顾璨、掣肘刘志茂的想法,不然不会由着顾璨如此横行无忌,不过那条蛟龙的成长速度,不到三年就从金丹跻身了元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也确实让我们所有人有些发蒙。”

老人显然不是那种喜欢苛责下人的山上修士,点头道:“这不怪你们,之前我与两个朋友一起游历,聊到此事,境界和眼光高如他们,也是与你王观峰一般感想,差不多就是匪夷所思这么个意思了。”

“押注刘志茂没问题,如果不怕我坑你们王氏的银子,只管将全副家当都压上去。”

老人最后笑道:“只不过那个顾璨嘛,到时候就由我亲自来杀,你们只需要装聋作哑,静观其变,不用多做什么,等着收钱就是了。”

王观峰咽了口唾沫。

老人神色淡漠:“既然大伙儿都是山泽野修,那就没谁的命更值钱,不会有人能够从头杀到尾,至少在书简湖,在我这里,没这样的道理。”

王观峰伏地而拜。

书简湖,其实是有规矩的,书简湖的老人不提起,年轻人不知道而已。

鬼修府邸的那个门房老妪,最近多了一点生气,就是每天盼着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能够登门拜访。

哪怕那个陈先生每次来去匆匆,也不会在门房那边如何停步,只是与她打声招呼就走,几乎连闲聊半句都不会,可名为红酥的老妪,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开心。

这天账房先生离去后,她站在府邸门口倚门远望那个背影,以至于自家老爷出现在她身旁都毫无察觉,等她猛然惊觉之时,马姓鬼修冷哼一声:“怎么,还奢望着麻雀飞上枝头?给陈平安这种人上人青眼相加,收为丫鬟?”

红酥赶紧向鬼修施了个万福,惨兮兮道:“老爷说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该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鬼修抛出一小袋子神仙钱:“这个陈平安最近还会经常来府上做客,每天一枚雪钱,足够让你恢复到生前模样,然后维持大概一旬光阴,省得被陈平安以为我们朱弦府是座阎罗殿,连个活人门房都请不起。”

红酥双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钱,鞠躬谢恩。

她当然不会对那个年轻且温柔的账房先生真有什么想法,世间女子,无论自己美丑,真不是遇见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欢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欢不起来。为世间男女牵红线的月老,想必是个老顽童吧。

满头青丝却面目苍老的红酥,她只是在死气沉沉的府邸,守着这座大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见个年轻人,自然要珍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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