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异乡见老乡

竺奉仙闭上眼睛。那位老道长开口道:“丹药没有问题,品相极高,注定价格不菲,有助于你的伤势恢复,不是锦上添,而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

男人欣喜万分:“当真?”

老道长斜眼道:“不信?”

男人咧嘴道:“不敢。”

这位老道长,正是为大泽帮兢兢业业、出谋划策数十年的老军师,而竺梓阳早早就踏足修道之路,也要归功于老道长的慧眼如炬。

竺奉仙突然睁开眼睛,先让那名徒弟离开屋子,在徒弟关上门后,他缓缓地说道:“说吧,帮了我这么多年,然后坑了我这么一次,你到底图什么?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不怨你,只希望你和幕后人,以后多照拂梓阳,尽量别将她牵扯进来,让她好好做她的山上修行人。”

老道长站起身,坐在陈平安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答非所问:“老竺,我觉得那个陈平安,年纪轻轻,倒是江湖气老。”

老道长感慨道:“咱们这些老江湖,好像是越来越吃不开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了上位,喜欢乱拳打死老师傅,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不讲,不认这个。”

竺奉仙转过头,笑问道:“你到底多少岁了,当年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么个面容,差不多六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怎么变。”

老道长想了想:“刚好半辈子在家乡闯荡,半辈子在你们青鸾国度过。”

竺奉仙见这位老友不愿回答,就不再刨根问底,因为没有意义。

京城世族子弟和南渡士子在寺庙寻衅,何夔身边的妃子媚雀出手教训,当晚就有数人暴毙,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同仇敌忾。南迁青鸾国的衣冠大姓愤怒不已,挑起青鸾国和庆山国的冲突,媚猪点名同为武学大宗师的竺奉仙比试,竺奉仙重伤落败,驿馆那边却没有一人磕头,媚猪袁掖随后公然讥讽青鸾国读书人风骨,京城哗然。一时间,此事风头盖过了佛道之辩,诸多南迁豪阀联络本地世族,向青鸾国皇帝唐黎施压。庆山国皇帝何夔则即将携带四名妃子,大摇大摆离开京城,以至于青鸾国所有江湖人士都愤懑异常。

短短数日,风起云涌,环环相扣。

陈平安一行离开京城之时,夜幕中一辆马车行驶在前往京郊狮子园的小路上。

驾车的马夫,真实身份是四大宗师之首的一个易容老者,身材极为高大,刚刚从云霄国悄悄进入青鸾国,他其实已是远游境的大宗师,一身武学修为,远在七境的庆山国媚猪袁掖和大泽帮竺奉仙之上。

柳清风看完一封绿波亭谍报后,说道:“可以收手了。”

坐在对面的一个英俊公子哥微笑道:“这就收手?我原本打算假公济私,去会一会某人的,可好像没有咬钩啊。”

柳清风神色平淡:“可以了。”

车厢内柳清风对面之人,正是龙泉郡李宝箴。他与柳清风对视一眼后,笑道:“好吧,既然柳先生说火候够了,那我就照国师大人所说,向柳先生多学着点。反正此次……也只是我上任后,给你们青鸾国皇帝唐黎的一道开胃小菜,省得他以为靠着云林姜氏这棵大树,就可以高枕无忧,毕竟一些个歪风斜雨,也是能让人伤筋动骨的。”

柳清风不置一词。

临近那座狮子园,李宝箴突然笑道:“我就不进园子了,我在车上,等着柳先生向老侍郎交代完事情,一起返回县衙官署便是。”

柳清风走下马车,独自走入夜幕中的狮子园。

李宝箴出了车厢,没有下车,坐在那名车夫身后。这个与陈平安一样来自昔年骊珠洞天的年轻人,无所事事,晃荡着双腿,笑道:“一想到我那宝贝妹妹喜欢喊陈平安小师叔,我就火大啊。怎么办呢,我这个当哥哥的,可舍不得对小宝瓶说半句重话,那就只好逗逗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了。如果不是看在那趟护送小宝瓶的情分上,袁掖啊竺奉仙什么的,可就不是这么个自相残杀的路数了。不过我最佩服国师的一点,是算计人心。安插棋子在别人家院子这种事情,其实谁都在做,当年在咱们大骊京城,还有那座长春宫,甚至宋长镜身边,好些地方,其实都有,还不少,就连咱们皇帝陛下不也一样,有那诸子百家的高人居心叵测?可到最后收官,咱们再来看一眼棋盘各处,似乎这边小亏些那边大赚一笔,到头来总是咱们国师大人更得利,这就很可怕了。”

李宝箴自言自语了半天,对那车夫笑问道:“你的档案,就算是我都暂时无法翻阅,能不能说说看,为何愿意为咱们大骊效力?”

老车夫淡然道:“希望你在仕途上别崴了脚,不然到时候我第一个宰了你。”

李宝箴全然不在意:“你这个对谁都说心里话的糟糕习惯,真得改改,好歹等到抓住了机会的那天,可以杀我的时候,再说这些啊。”

老车夫冷笑道:“好的,到时候我再重复一遍。”

沉默片刻,柳清风尚未返回。

李宝箴随口问道:“江湖好玩吗?”

老车夫沉声道:“不好玩,容易死人。”

李宝箴哦了一声:“这样啊,那我悠着点。初来乍到,先熟悉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我这人从小就胆子不大,家乡高人又多,走在大街上放个屁,都怕惊扰到隔壁的陆地神仙啊,武道大宗师啊。”

李宝箴双手轻轻拍打膝盖:“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知道下次见面,我跟那个姓陈的泥腿子,是谁哭。唉,朱鹿那笨丫头当时在京城找到我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我都快心疼死啦,心疼得我差点没一巴掌拍死她。就那么点小事,怎么就办不好呢,害我被娘娘迁怒,白白葬送了在大骊官场的前程,不然哪里需要来这种破烂地方,一步步往上攀爬。”

老车夫笑道:“你这种坏种崽子,等到哪天落难,会特别惨。”

李宝箴叹了口气:“瞧瞧,又说真心话了,你这人怎么总不听劝,这样不好。”

夜幕沉沉。

李宝箴望向那座狮子园,笑道:“咱们这位柳先生,可比我惨多了。我顶多是一肚子坏水,怕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可是一肚子苦水,骂他的人络绎不绝。”

青鸾国京郊一处小驿馆,气氛凝重至极。

小小驿馆,今夜藏龙卧虎。

一间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白衣少年指着青衫老者的鼻子,跳脚怒骂道:“老王八蛋,说好了咱们规规矩矩赌一把,不许有盘外招!你竟然在这个关口,把李宝箴丢到青鸾国,就这家伙的秉性,他会不公报私仇?你还要不要点老脸了?!”

青衫老人面无表情,淡然道:“小兔崽子,偷偷传信给陈平安,让他去堵狮子园的路,你就要脸了?”

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继续破口大骂道:“老东西你他娘的先坏规矩,设计陷害陈平安,就是坏我大道根本,还不许老子反手给你一通挠?”

屋内两人,正是崔东山和绣虎崔瀺。其实一人而已。

崔瀺始终神色淡漠,抬手抹去脸上的口水:“自己骂自己,有意思?”

崔东山狞笑道:“爽得很!”

崔瀺冷笑道:“看到你现在的这副可怜模样,才知道为何我们当年最高境界,会止步于十二境巅峰。”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早知道是你这么个窝囊废,老子当年就自己把自己掐死算了。”

崔瀺微笑道:“你现在想死也来得及,不过记得把这副遗蜕和方寸物留下。”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双手摊开,趴在桌上,脸庞贴着桌面,闷闷道:“皇帝陛下,死了?过段时间,由宋长镜监国?”

崔瀺点点头。

崔东山头也不抬:“那谁来当新帝?还是原先那两个人选,各占一半?”

崔瀺置若罔闻。

崔东山抬起头,从趴在桌面变成瘫靠着椅背:“贼没劲。”

崔瀺道:“我看你给人家当学生弟子挺带劲的。”

崔东山就那么一直翻着白眼。

苦中作乐?崔瀺也有些纳闷,自己年少的时候,似乎也不是这副德行吧?

崔东山收起白眼,犹豫了一下:“老头子在落魄山竹楼过得咋样?”

崔瀺沉默许久,答道:“被陆沉彻底打断了去往十一境的路,但是如今心态还不错。”

崔东山盘腿坐在椅子上,问道:“如果陈平安打死了那个李宝箴,你会怎么做?”

崔瀺摇头道:“陈平安曾经答应过李希圣,会放过李宝箴一次,在那之后,生死自负。”

崔东山猛然抬头,直愣愣望向崔瀺。

崔瀺淡然道:“对,是我算计好的。如今李宝箴太嫩,想要将来有大用,还得吃点苦头。”

崔东山大笑着跳下椅子,给崔瀺揉捏肩膀,嬉皮笑脸道:“老崔啊,不愧是自己人,这次是我错怪你了,莫生气,消消气啊。”

崔瀺无动于衷:“早知道最后会有这么个你,当年我们确实该掐死自己。”

崔东山轻轻一巴掌拍在崔瀺脑袋上:“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咱俩不管如何大道不同,都争取祸害活千年。”

崔瀺说道:“你再往我头上吐口水,可就别想祸害活千年了。”

狮子园通往官道的芦苇荡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老车夫如临大敌,李宝箴掀开车帘子,看到那人后,一脸匪夷所思,这也行?真就老乡见老乡啦?

李宝箴看到那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条道路上的年轻人后,心思急转。

是身后的柳清风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独霸青鸾国幕后江山?不应该。国师大人不会由着柳清风一家独大,让自己与柳清风相互掣肘才是正理。那就是无巧不成书,今夜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偶遇?

李宝箴叹了口气,如果说自己运气真这么差,还不如是有人算计自己,毕竟棋力之争,可以靠脑子拼手腕,若说这运道不济,难道要他李宝箴去烧香拜佛?

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轻声问道:“怎么讲?”

老车夫沉声道:“此人身后扈从之一,佝偻老人,极有可能是远游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宝箴一拍额头:“谍报误我。”

按照近期谍报上的说法,陈平安在京城百苑客栈,四名宗师扈从离开三人,只带了两个扈从,一人名为朱敛,深浅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为古怪,在狮子园风波中表现平平,实力应该不如朱敛。至于陈平安本人,以狮子园墙头出拳水准来看,最低五境纯粹武夫修为,能够画符,身穿一件品秩难测的仙家法袍,随身悬挂的葫芦,为养剑葫“姜壶”,其中是否温养飞剑,暂时不知。

虽说将零零碎碎的谍报内容,拼凑在一起,依旧没能给出陈平安的真正底细。但是并不重要,李宝箴判定陈平安身在青鸾国京城,就算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陆地神仙,与他李宝箴仍是没有关系。

李宝箴是在借助大骊大势作为自己的棋盘,逗弄那个身在棋局中的陈平安。

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版图的谍报,随着一颗颗棋子的悄然而动,就像一张不断扯动的蛛网。

离开大骊之前,国师崔瀺给了李宝箴三个选择:去大隋,负责盯着高氏皇族与黄庭国在内的大隋旧藩属;去眼下大骊铁骑马蹄前边的最大拦路石,剑修众多的朱荧王朝,南边观湖书院的动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后一个就是青鸾国,只是相对于前两者,这边最早时属于偏居一隅的乡下小地方,只是随着宝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绿波亭最近两年才开始加大投入。当然,这些都是他李宝箴新官上任后看到的一些表面现象,不然他也不会连这个老车夫的档案都无法查阅。但是李宝箴不笨,世族官场有青鸾国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泽帮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国师崔瀺亲临此地,甚至破例见了狮子园柳清风一面……这一切都说明李宝箴的眼光不差,挑选此地作为自己在大骊庙堂的发迹之地,暂时远离大骊宋氏中枢那场动辄让人粉身碎骨的旋涡,绝对是赌对了。

李宝箴有些恼火,若是再等个几天,等到一个负责保护他安危的大人物进入青鸾国,那就是万事不惧的大好形势。什么大都督韦谅、唐氏首席供奉周灵芝,都不值一提。

这个泥瓶巷泥腿子怎么就这么会挑时间地点?

李宝箴转身弯腰,掀开帘子微笑问道:“柳先生,你有没有后手?”

柳清风摇头笑道:“与你一样,需要等几天才能有一个大骊武秘书郎担任我的贴身扈从。”

李宝箴苦着脸道:“柳先生难道忍心看着我这位盟友,出师未捷身先死?”

柳清风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国师的算无遗策。”

李宝箴哀叹一声,放下帘子,今夜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

李宝箴倒不是不相信那头绣虎的棋力,而是国师大人未必真正把他这棵墙头草当回事啊。李宝箴甚至坚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风之间做个取舍,至少在当下崔瀺会毫不犹豫地将柳清风留在棋盘上,而将他李宝箴随手拈起,丢回棋罐了事。家乡那座碎瓷山怎么堆积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争中化作齑粉的可怜弃子吗?

李宝箴很早就喜欢独自一人爬到瓷山顶上去,总觉得是在踩着累累白骨登顶,感觉挺好。

陈平安让石柔护着裴钱站在远处,只带着朱敛继续前行。

崔东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给自己,说是李宝箴出现在了狮子园,言简意赅,以“可杀”二字结尾。

陈平安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火速离开京城,直奔狮子园。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陈平安选择信任崔东山,比如选择枯骨女鬼石柔作为占据杜懋遗蜕的人选,再就是这次。

在距离那辆马车不足五十步后,陈平安缓缓而行,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个站在车夫身后的年轻公子哥。

正是此人,利用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抛出一个帮父女二人脱离贱籍、为她争取诰命夫人的诱饵,使得朱鹿当年在那条廊道中,语笑嫣然地向陈平安走来,双手负后,皆是杀机。

那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后,比之前在小镇与正阳山搬山老猿命悬一线的对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细微与险恶。

“陈平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微笑着打招呼,“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李宝箴,是李希圣的弟弟,李宝瓶的哥哥。”

陈平安站定,问道:“如果你今晚死在这里,会后悔吗?”

李宝箴点头道:“肯定要悔青肠子。”

陈平安笑道:“是后悔做事情不够小心吧?”

李宝箴仿佛破罐子破摔,坦诚道:“对啊,一离开龙泉郡福禄街和咱们大骊王朝,就觉得可以天高任鸟飞了,太不明智。陈平安你一前一后,教了我两次做人做事的宝贵道理,事不过三,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朱敛抬起手臂,双掌手心摩挲,跃跃欲试,微笑道:“那个驾车老头儿,虽是远游境武夫,但老奴完全可以应付。少爷,好歹是一个境界的,到时候若是老奴一个不小心,没能收住手,可别见怪。”

老车夫眼神炙热,死死盯住朱敛,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以及周边那些小国,江湖水浅,加之又有职责所在,自己不好擅自远游,白白糟蹋了纯粹武夫第八境的称呼,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岂能错过,只是身后还有个坏种李宝箴,以及车厢内的柳先生,让他难免束手束脚,于是他问道:“对付这名扈从就够呛。李大人,你有没有锦囊妙计可以授我?既能护住你不死,又能由着我痛快打一架?”

李宝箴苦笑道:“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我那些锦囊妙计,只害人,不自救。”

车夫站起身,冷笑道:“那就是空空如也?算计来算计去,瞧着让人眼缭乱,结果就这么点出息。”

李宝箴笑道:“那就劳烦你今夜多出点力,给我赢得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老车夫身为宝瓶洲武道第一人,实力高,肩上担子自然就重,所以不至于因为厌恶李宝箴这个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马车微颤,李宝箴只觉得一阵微风拂面,老车夫已经长掠而去,直扑陈平安。小路两边的芦苇荡向陈平安和朱敛那边倒去。

朱敛习惯性佝偻着向前数步,身形快若奔雷,伸出一掌,接住老车夫拳罡激荡、袖口鼓胀的迅猛一拳。

朱敛向后倒滑出去,刚好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老车夫则借势向后飘落在地。

道路两侧芦苇荡又哗啦一下向左右两侧倒去,簌簌作响,在原本万籁寂静的夜幕中,极为刺耳。

李宝箴看到那些四处流散的拳罡气流,飘荡到纹丝不动的陈平安身前之际,如一阵斜风细雨遇到了一把油纸伞,滴水不沾撑伞人。

李宝箴眼皮子颤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家伙。这个泥瓶巷小杂种,离开骊珠洞天之后,看来际遇不错啊。

李宝箴有些遗憾,难道自己当初应该走走修行的路子?

不到十八岁的五境巅峰纯粹武夫,搁在武夫辈出的大骊王朝,恐怕都当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难不成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那股磅礴武运,都给这家伙独占了去?不对啊,藩王宋长镜、李二,再加上郑大风,三人瓜分,最多留下点残羹冷炙才是。

朱敛抖了抖手腕,笑呵呵道:“这位大兄弟,你拳头有些软啊。咋的,还跟我客气上了?怕一拳打死我没得玩?不用不用,尽管出拳,往死里打,我这人皮糙肉厚最挨揍。大兄弟要是再这么藏着掖着,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话音刚落,朱敛身如山野猿猴,一蹿而去,速度之快,好似仙师使用了缩地千里的方寸物,眨眼之间就来到老车夫身前,还以颜色,同样是一拳直直而去。

李宝箴眼力有限,只看到朱敛那一拳,之后双方对峙,在一处小地方礼尚往来,看得他头晕眼。

李宝箴很快就觉得耳朵难受,咽了口唾沫,这才稍稍好受些。

老车夫一声轻喝,双手连粘带打,将那朱敛一把摔向芦苇荡,他自己则一步后撤,重重踩地,另外一只脚轻轻提起,稳住身形。

如果不是担心身后那个李宝箴,老车夫自然可以出拳更为酣畅。

朱敛身形在空中舒展,单脚踩在一根纤细的芦苇上,左摇右晃了几下,微笑道:“大兄弟,看来你跻身第八境这么多年,走得不顺遂啊,登高之路,是用爬的吧?”

老车夫讥笑道:“这话说早了吧?”

朱敛走在一丛丛芦苇顶端,如蜻蜓点水,随着筋骨越发伸展,发出黄豆崩裂般的一连串声响,嘿嘿笑道:“不早不早,我这是担心咱哥俩真要玩命,你到时候来不及留遗言。听说天底下的八境武夫,还是比较稀罕的,你要是这么暴毙而亡,我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趁着我家少爷没嫌弃你碍眼,赶紧跟你唠唠嗑。”

老车夫默不作声。

车厢内柳清风想要起身,陈平安腰间养剑葫一抹白虹乍现,疾速画弧,毫无阻滞地穿透车壁,悬停在柳清风眉心处。柳清风笑着坐回原位。

李宝箴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刚刚有所动作,一抹幽绿剑光一闪而逝,刺破他袖口,随后将一张符箓钉入身后车壁上。

那张金色符箓,极其奇怪,竟是正反两面都书写了丹书符文,不但如此,符箓中央,正反各自绘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竟是一张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宝箴叹了口气,对老车夫说道:“收手吧,不用打了。我李宝箴束手待毙便是了。”

朱敛火急火燎道:“别啊,大兄弟,咱们打咱们的,不耽误我家少爷跟你家主子的正事。”

老车夫点点头,向朱敛一掠而去。

陈平安走到马车旁边,李宝箴坐在车上,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陈平安却是望向车帘子那边:“本来以为是书上讲的‘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原来是书上的另外一句话。”

车厢内柳清风说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

大道理小道理,读书人其实都懂。尤其是柳清风这样自幼饱读诗书,并且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世族俊彦。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枭雄,其实反而更容易让旁观者看得透彻。生死荣辱,直来直往。

李宝箴望向陈平安。

他坐着,陈平安站着,两人刚好对视。

李宝箴好奇问道:“不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今夜杀了我后,你以后怎么回大骊,龙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

陈平安看着这个从未见过却一心想着置他于死地的福禄街李氏子弟。

同样是一家人,怎么跟李希圣和小宝瓶是天壤之别的秉性?

见陈平安不说话,李宝箴笑道:“我就是一介书生,经不起你一拳,真是风水轮流转,可这才几年工夫,转得未免也太快了。早知道你变化这么大,当初我就应该连朱河一起拉拢,也不至于背井离乡不说,还要死在他乡。”

一拳。

李宝箴双手抱住腹部,身体蜷缩,差点呕出胆汁。

陈平安这一拳只用了二境武夫修为。

陈平安伸手抓住李宝箴的发髻,一把将其从车上拽下,随手一丢,李宝箴在黄泥道路上翻滚而去,最后双手双脚摊开,满脸泪水,却不是什么伤心悔恨,就只是纯粹肌肤之痛的身体本能。李宝箴大笑道:“不承想我李宝箴还有这么一天。柳清风,记得帮我收尸,送回大骊龙泉郡!”

陈平安蹲下身。

李宝箴与他对视,看到了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