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棋盘上

陈平安一拍桌子,厉声道:“去拿多宝盒,以后自己背着!”

裴钱狠狠转过头,板着脸,既不哭也不求饶,不看陈平安也不听他说话。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一咬牙,将手中那个银锭猛然丢出窗外。

陈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开竹箱,将多宝盒翻出来,回到裴钱的屋子,丢在桌上后就离开了。

不承想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在屋内喝了口药酒,裴钱就捧着多宝盒飞奔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多宝盒塞进竹箱,然后跑了。

陈平安又拿出多宝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钱已经将屋门闩死。

陈平安一阵火大,恨不得一脚踹开屋门,再把这个家伙和多宝盒一起丢到客栈外边。

陈平安在门外站了片刻。门里边,闩了门的裴钱,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门,抬起两条纤细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脸。

客栈屋顶上,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脑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卢白象在屋内潜心打谱,是在浩然天下极负盛名的《彩云谱》——彩云十局,以此衍生出了各类棋谱,有人专门“手割”彩云局,有人只深究彩云十局的精妙死活。据说此谱,养活了无数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论下棋,卢白象在藕福地已无敌手,对于棋道一事,自视甚高,只是当他无意间拿到这本《彩云谱》后,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钻研,越是体会到对局双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饶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说有资格与这位魔道巨擘对弈于彩云间的高人,虽然输得极多,可是若不看白帝城城主的每一次“后手”,单独拿出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让后世所有打谱之人只觉得一阵阵风雷声透出纸张,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卢白象辛苦搜寻,收集了这位高人的大部分对弈棋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此人棋术,堪称“无瑕近道”。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师,大多对此人评价极高,大致有三点共识:一是以有损局部形势来谋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既有定论;二是此人行棋虽然偶有锋芒毕露、杀伐血腥的路数,可总体上当得起“气韵冲淡,尽精微致高远”的赞语;三是此人开创了包括大雪崩内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内的诸多奇妙着数,虽然之后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初在彩云十局当中面世,就直接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看过《彩云谱》的所有观棋之人,不得不震撼、惊艳于其中的奇思妙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此人与当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种棋。

此人之所以输给白帝城城主,只能说是生不逢时,恰好遇上了这么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已然得大道”的怪物。

卢白象反复研究这本《彩云谱》,思来想去,大概只能用“无错手,无昏着”,来形容这位儒家高人。

卢白象曾经对陈平安笑言,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去游历白帝城,可内心深处最想对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这个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崔大先生。

卢白象放下棋谱,叹息一声。

白帝城应该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与崔瀺手谈十局,希望就相当渺茫了。

虽然崔瀺如今正是陈平安家乡所在大骊王朝的国师,可是以棋观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气极高,卢白象即便见得着崔瀺的面,也极难如愿手谈。

卢白象自知棋力还不够。

虽然后世因人毁棋,尤其是桐叶洲和宝瓶洲,对于这位崔大先生棋力的评价,刻意拉低了许多,但卢白象对此人留给后人的三句豪言壮语,仍然心向往之:

“先手怎么下都没有关系。”

“官子局就是打扫战场,谁要说官子无敌之类的言语,贻笑大方罢了。”

“黑棋学那马擂,白棋学我崔瀺,让子棋学白帝城城主。学马擂者,可学七八分;学崔瀺之人,可学五六分;学白帝城城主,学了也白学。”

卢白象深呼吸一口气,瞥了眼桌上的棋盘,就要起身去找那崔东山,估计三局两胜制,就可以试出此人的斤两。

当卢白象走出房门时,看见魏羡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卢白象拐过廊道去稍远一些的那间屋子敲门,魏羡站在岔口上,问道:“找崔东山?”

卢白象点点头。

魏羡摆手道:“不用去了,这家伙也跟朱敛打了个赌,这会儿已经离开了县城,隋右边跟着去了。”

卢白象疑惑道:“赌什么?”

魏羡说道:“崔东山说要跟朱敛过过招,只要朱敛赢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敛,如果朱敛输了,以后每天给他崔东山做顿宵夜。”

卢白象笑道:“朱敛竟然答应?”

魏羡犹豫了一下,挠挠头,道:“起先当然没答应,毕竟裴钱给坑得那么惨,朱敛也怕步后尘,可是崔东山说他可以站着不动。朱敛仍是不点头,那家伙又说他手脚都不动。朱敛便问他是不是地仙剑修,崔东山说自己绝对不是剑修,于是朱敛就答应了。隋右边便跟着去看热闹。”

只过了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嬉皮笑脸返回客栈,身后跟着脸色古怪的隋右边,当然还有灰头土脸的朱敛。

朱敛径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的一声关门。

在自己屋内静坐的卢白象没有多问,隋右边走入屋内,相对而坐,对卢白象说道:“崔东山说他很快就过来跟你学棋。”

卢白象笑问道:“朱敛是怎么输的?他不是前不久偷偷摸摸跻身了八境吗?”

隋右边无奈道:“那家伙的确纹丝不动,只是此人……身上法宝有点多,从头到尾,朱敛就没能近身十丈之内,就跟遛狗似的。我对上此人,比朱敛好不到哪里去。”

卢白象给隋右边倒了一杯茶,隋右边却没有饮茶,摇头道:“你们下棋,我就不看了。”

卢白象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胜算不大?”

隋右边站起身,道:“我没觉得此人棋术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赌,似乎就不太会输。”

最让朱敛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驾驭“层出不穷,琳琅满目”的一件件法宝,打得朱敛抬不起头不说,还给朱敛摇旗呐喊,然后满脸遗憾,说你朱敛这种蝼蚁跟在我家先生身边,当真就只有下厨做饭的份了。

那家伙说过了朱敛,又以眼角余光斜瞟她,说你略好一些,毕竟长得还算养眼嘛,我家先生说不定每晚睡觉都是面朝右边的。这让隋右边差点出剑。

卢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边离开后,习惯性翻阅那部《彩云谱》。没过多久,那个白衣少年吊儿郎当地登门,一路嗑瓜子过来的,进了门后,还没坐下,瞅见了卢白象刚刚放在手边的棋谱,愣愣道:“你就看这玩意儿,学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卢白象反问道:“有何不妥?”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卢白象对面,愁眉苦脸道:“算了,我不跟你学棋了。”

卢白象眉头紧皱,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一手端着从裴钱那边骗来的瓜子,闲着的那只手,伸出一根食指,随意指了指卢白象,然后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很豪气道:“你还是跟我学棋吧。”

卢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这位眉心有一颗红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东山落座,道:“谁学棋谁教棋,其实并不重要。”

这位藕福地历史上的围棋最强手之一,有一种直觉,今天自己有可能会弈出生涯杰作。

崔东山坐下,抬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相较于卢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别。

崔东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边沿轻轻抹过,懒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卢白象哑然失笑,不承想自己在棋枰上,还有如此被人轻视的一天。卢白象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乱了心境,点头笑道:“初来乍到,确实没有定段。”

崔东山点头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规矩,可以先与一位九段棋待诏对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诏分别让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当然了,胜负不影响最终定段,更多是一种提携、恩荣。你卢白象的运气,可比你的棋力要强太多了。”

真正决定新人段位的,当然还是与四段、五段棋手对弈的那些平手局。

崔东山突然抬起头,问道:“可能你会觉得接下来你我对弈,你有机会下出巅峰局,不妨告诉你,这是你的错觉。不过你肯定不服气,那我就颠倒顺序,一二三,先让一子,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两,如何?至于是座子制,还是空枰开局,随你挑。”

卢白象摇头道:“不用让子,我就算输了,一样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卢白象,笑道:“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负,行吧。我猜如果是让子局,你不会答应,那咱们就空枰开局,不过不猜子,就由你卢白象执黑先行。”

卢白象笑问道:“那应当贴几目?”

崔东山收敛了笑意,有些不耐烦,道:“下了再说。”

卢白象有点客随主便的意思,手边棋盒刚好是黑子,便率先开始落子。

崔东山任由卢白象下出了《彩云谱》上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坚不可破,又隐隐蕴含着杀机,风雨欲来。

崔东山不为所动,下得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种“不吃亏”的应对之法。

卢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之中,浑然忘我。

崔东山却是个话痨,下棋下得漫不经心不说,还开始东拉西扯,真像是在教卢白象下棋,嘴里絮叨道:“其实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开局当然有自己的优势,会将棋盘变得‘更大’,可棋力不够的话,在序盘用光了先贤的巧妙定式,看似团锦簇,一到中盘,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错进错出了,就如老农淘粪坑,疯狗乱咬人,臭水沟里抓泥鳅,很无聊的,能够让观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点评古人的座子制,比较喜欢贬低序盘,只承认中盘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实讲得不太对。”

“卢白象,你对棋形的直觉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了,至于棋理,就像……隋右边的亵衣,你别说摸到,连见都没见到过吧?”

棋局大致算是刚进入中盘,絮絮叨叨的崔东山,就已经以手掌覆盖棋盒。

卢白象抬起头,问道:“崔先生这是做什么?”

崔东山愣了愣,反问道:“你没看出来你已经输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见卢白象不语,崔东山抬起手,示意道:“那就继续。”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继续落子。

不可否认,卢白象下棋之时,风采卓绝,无论是伸手拈子,还是俯身落子,抑或是审视棋局,皆是风流。

只可惜崔东山根本不看这些,甚至就连棋局,一样不太上心,落子如飞,一枚枚白子在棋盘生根之后,就百无聊赖地等待卢白象,大概这才是他一直唠叨的原因所在,实在是等待的过程太过乏味。

崔东山随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实谈不上优劣,如今棋手争这争那,说到底,还是对棋局的看法不够深,不够广。其实彩云十局之外,原本应该还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盘,可就不是纵横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卢白象心一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着其实并不复杂的棋局。

对手没有力大无穷的杀招,没有巧妙交换,没有所谓的妖刀大斜,就像只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着他卢白象下了半盘棋,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认输罢了。

卢白象心情沉重,将两枚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输。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道:“对吧?我就说不用想什么贴目不贴目的。接下来,让你一子?”

卢白象沉声道:“崔先生让我两子,如何?”

崔东山哈哈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不错,不枉我教你这一局棋。”

卢白象苦笑无言,稳了稳心神后,开始收拾棋局,最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第二局。

崔东山依旧没有全力以赴的架势,只是早早断言:“我步步无错,自然完胜。”

棋至中盘后,卢白象就经常需要长考。崔东山倒是没有任何催促,只是经常左右张望,没个正形。

卢白象落下一子后,破天荒主动开口问道:“就只是步步无错?”

崔东山“嗯”了一声,道:“就这样。不过我所谓的无错,可不是跟寻常的九段国手说的,你不懂,这是离地十万八千里的高深学问,如何教得会一名学塾蒙童?”

这局棋,给卢白象拖到了收官阶段,不过仍是投子认输。

崔东山突然来了兴致,笑问道:“第三局,咱们来点小彩头?”

卢白象反问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与我说过,你们四人各有一句话,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当中,必然有人撒谎了,未必全假,应该是半真半假。照理说你卢白象的嫌疑最大,因为就属你那句话最像废话。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赢了第三局,你卢白象只需与我说,你觉得谁撒谎的可能性最大,随便说谁都行,你只要报个名字给我。”

卢白象哭笑不得,问道:“如此一来,还有意义吗?”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

卢白象思量片刻,摇头道:“两局足矣。”

崔东山满脸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宝瓶洲捞个强九段,又不难,虽说只相当于中土神洲那边的寻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学些棋,多打打谱,以后在那高手如云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卢白象的一席之地,让你三子都不敢下?”

卢白象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崔先生的棋术,在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进前十?”

崔东山白眼道:“围棋只是小道,进了前十又如何?一些个阴阳家和术家的上五境修士,个个精通此道,然后呢?还不是给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卢白象眼神炙热,又道:“斗胆再问一句,崔先生与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东山想了想,道:“差了一个执黑先行的马擂吧。”

卢白象心境逐渐趋于平稳,笑问道:“若是让三子,我赢了,崔先生又当如何?”

崔东山指了指那本《彩云谱》,道:“我就把它吃了。”

卢白象只当是玩笑话,忍不住又问:“崔先生与那位大骊国师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东山瞥了眼卢白象,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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