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平安询问为何别处大门无须符箓开道的时候,练气士笑容玩味,踩了踩地面,询问这儿是谁的地盘。
陈平安恍然大悟,这个大门方位,是去往青鸾国境内,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财有道。
青鸾国京城距离蜂尾渡有一千六百余里,而距离那场开始于谷雨时节的佛道之辩,还有两月有余,所以步行前往也无妨。
此后这一路上,他们经过了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一行都谈不上如何信奉佛道,陈平安和裴钱都是慕名而入,恭恭敬敬上三炷香,礼遇神明而已;魏羡不信这个,一般都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朱敛也不信,只是陪着陈平安、裴钱走一遭;卢白象入庙烧香拜菩萨,十分虔诚;隋右边则是进观上香,也相当诚心。
陈平安提醒过裴钱,烧香可以,不可随便许愿,更不可见着了寺庙道观里的菩萨神仙们,就一个个磕头一个个许愿过去。但是他也告诉裴钱,如果哪天心有感应,真的很想许愿,那就认认真真,记住许愿内容,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哪座寺观、哪位神祇,一旦愿望达成,以后无论有多远,都要回来还愿。
见陈平安说得神色肃穆,裴钱被吓得根本就没敢许愿,只是烧香而已,不然一想到要从龙泉郡赶来青鸾国还愿,她就觉得自己不是累死,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肠子,活活哭个半死。
而且进去磕头烧香的时候,陈平安还有个规矩,说是“请香”的钱,不能跟人借,必须是她裴钱自己掏钱。
幸亏这一路上,陈平安好几次让裴钱跑腿做事,枯瘦小丫头得了几钱银子,换成铜钱后,在道观寺庙请香还是够的。
裴钱不觉得陈平安是吝啬这几枚铜钱,她倒是越来越觉得,陈平安对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比对老魏他们四个大方多了哩。
这让裴钱很开心。
惊蛰时分,陈平安一行人正走在青鸾国一个小县境内的荒郊野岭,突然感觉到地动山摇,离着百余里的远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有一头身形轮廓模糊的巨大妖物,好似遭受着巨大痛苦,仰天咆哮,一时间无数山林鸟雀振翅而飞。
陈平安想了想,让魏羡和隋右边先赶去一探究竟,看看有无伤及无辜。
他自己如今伤势还未完全痊愈,又要权衡那座蓄养灵气的窍穴湖泊与一口纯粹真气之间的水火相容,虽说五境瓶颈的武道境界还在,可真正实力只有四境。
魏羡手握甘露甲西岳,隋右边背负着痴心剑,两人攻守兼备,即便遇上危险,相互策应,全身而退不是难事。
陈平安没有刻意加快步伐,隋右边和魏羡返回后,说那边是所谓的地牛翻背,一大帮山泽野修不知怎么找到了这头蛰伏此地数百年的地牛,想要将其围杀,获取地牛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宝,但是被两个多事之人拦住了——一个是用桃木剑的年轻道士,一个是持刀的大髯汉子。双方没谈拢,就大打出手了。双方实力悬殊,围杀一方,势在必得,其中还有一位金丹境修士亲自主持大局,结局毫无悬念。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飞剑初一和十五掠出,陈平安一步踩在飞剑之上,如仙人御风急急而去。
画卷四人,面面相觑。
裴钱手持行山杖,左看右看,咋个回事?
之后隋右边一闪而逝。朱敛哈哈大笑,也紧跟着一掠而去,嘴里嚷道:“又有架打,爽!”
魏羡背起裴钱,卢白象默默跟上。
大家都有些奇怪,为何陈平安会如此失态?难道是有熟人在那边?
可来自骊珠洞天泥瓶巷的陈平安,就算是熟人,难道不应该都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十境大宗师李二、剑仙曹曦、天君谢实之流吗?
陈平安的家乡,卧虎藏龙得有点不讲理啊。
即便哪天突然冒出个飞升境老怪物,画卷四人如今都不会太过震惊,可若是突然来个什么中五境的“小角色”,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他们四人反而会不适应。
陈平安哪怕有两把飞剑帮忙,可毕竟有伤在身,那一口纯粹真气又有些阻碍,所以速度依然与地面上的隋右边一行大致持平。
一座碎石无数的巨大山坳内,一头受了重伤不得不显出真身的黄色地牛,躺在血泊中。它身前站着狼狈不堪的年轻道士和大髯豪侠,两人背靠背,周围二十余名练气士,如群狼环伺。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不知是御风还是御剑而来的年轻人,一袭白衣,飘然出尘真神仙也。只见那位白衣仙师,一个急坠,飘然落地,脚步轻盈跨出五六步后,走到那两人身前,笑着向他们抬起双掌。
大髯刀客愣了愣,不敢置信,年轻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然后笑意便在两人眼眸中荡漾开来。
年轻道士与大髯豪侠,一人伸出一只手掌,与那位年轻仙师重重击掌,再无半点颓丧神色,神采飞扬,好不痛快。
陈平安看着两人,他这一刻的眼神,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钱还要明亮,他握住两位朋友的手,大笑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我这两个朋友,张山峰和徐远霞,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练气士,站在一块巨石上,灰头土脸,轻轻吐出一口血水。
这场架打得意外连连,事后得跟其他人合计合计,向那位金丹境地仙多要点钱,这总不过分吧?一头地牛全身的天材地宝,金丹、牛角、筋骨等,好的全给你拿走了,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分到些五脏和血肉,结果还要多打两场架,如果连几枚小暑钱都不愿意多掏,那就别怪他们……在背后跳脚骂娘了。
这名练气士名叫吕阳真,出身乡野,世代樵夫,如今是一名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在去年刚刚跨过了第一个大门槛,成为洞府境练气士,虽是中五境最底下的那个,可成为了洞府境修士,对于散修而言,就是一步登天,之后就可以去拥有正统传承的仙家府邸任职,可以去世俗朝廷给君王当供奉,在将相公卿的豪门府邸当客卿,换句话说,洞府境的散修,总算开始值点钱了。
吕阳真的梦想,是能够比当初在山崖洞窟遇到修士尸骨、遗物的运气再好点,可以得到一本直指地仙境界的道统仙书,这辈子即便当不成高高在上的金丹境地仙,若是可以站在门外,伸手摸一摸陆地神仙的门槛,也算心满意足了。
而吕阳真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或者说奢望,是希望年近六十的自己,哪天撞大运,莫名其妙就成了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的剑修。所以当吕阳真看到那位一袭白衣的年轻仙师落地后,有两抹光彩掠回腰间那只朱红酒壶,顿时眼眶通红——飞剑,绝对是本命飞剑!
不是说好了“甲子老洞府,百年剑修犹年少”吗?难道眼前此人是驻颜有术的大修士?
若是一位龙门境剑修,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万一是位隐世不出的金丹境剑修,估计这趟谋划缜密的围杀取宝,就会伤亡惨重了。
吕阳真经过短暂的心情激荡之后,很快冷静下来。
一名已经养出本命飞剑,现世后能够抵御世间罡风吹拂和煞气砥砺的年轻剑修,除了自身的可怕,比如杀力惊人,与人厮杀,喜欢转瞬分生死,更让他们这些散修忌惮的地方,在于宝瓶洲的剑修,几乎都是山上仙门的宝贝疙瘩,谁敢伤了分毫,肯定会惊动各自门派里的祖师堂。
吕阳真用眼角余光瞥了一圈,除了那位以障眼法遮掩真容的金丹境地仙,看不出神色变化,其余与吕阳真一般无二的散修,皆是与他差不多的心态,只是有些更加胆小的,更懂得见风使舵,已经收起了兵器,向这位白衣年轻人示好,以免给这位不速之客拣软柿子捏,一剑毙命,用来示威。也有些不怕死的,虽然藏好了炙热眼神,可是一些小动作泄露了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把这三个人与那头地牛一并拾掇了,做一笔惊世骇俗的大买卖,足可让在场所有人一夜暴富!大不了从此远离青鸾国地带,反正他们这些被山上仙家视为野狗刨食的散修,本就是无根浮萍,在哪里修行不是修?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吕阳真一行都下意识看了几眼金丹境地仙。
这位高人来历不明,在半年前拉拢了他们,大致说辞是说此地有地牛之属的大妖物,隐匿于一条历史悠久的破碎龙脉之中,已有两百余年,积攒出了相当于练气士的龙门境修为,一旦冲刺金丹境,结丹之时,青鸾国必然会迎来一场地牛翻身、惊天动地的惨剧,方圆千里几座郡县城池,届时会死伤无数,所以必须在它结成金丹之前,将其镇压打杀,以免祸害一国山水……
吕阳真跟两名临时结伴游历寻宝的野修,听闻这番大义凛然的理由后,如果不是畏惧此人的金丹境修为,不然就会当场笑出声。
他之所以与那两人短暂结盟,一起游历青鸾、庆山数国疆域,在于那一对兄妹散修中的妹妹是罕见的阴阳家旁友的地士。
此次能够从金丹境修士菜碟子里分来一杯羹,吕阳真和那位女修士,功不可没。吕阳真擅长阵法,能够压制地牛翻声带来的动静,以免招惹正统仙家的注意,否则到头来大伙忙碌了半天,跟一头畜生打生打死,却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而女修士擅长之术,则是金丹境地仙愿意招揽三人的重要前提。这位神仙只是大致圈定了地牛隐匿之所,但具体方位,仍是苦寻不得,所以这位不谙搏杀的女子修士,就派上了用场。此次围剿,她算是最为超然的一个,大战拉开序幕后,比她哥哥以及吕阳真都更悠闲,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这会儿兄妹二人,已经悄然向他靠拢。
女子衣着鲜亮,妇人模样,五境练气士,资质算不得好,只是在野修中算不错了。她对吕阳真印象不错,此次参与一位金丹境地仙的谋划,至少他们兄妹二人与吕阳真,还算坦诚相待,此时以心湖涟漪悄声问道:“来者不善,分明是那两人的朋友,如何是好?”
吕阳真抹了一把脸,道:“静观其变吧。”
女子点了点头。
这位女子的哥哥,八尺壮汉,手持板斧,身穿一副篆刻诸多符箓的青色铠甲,满脸血污,不过所幸都是些皮开肉绽的外伤。因缘际会之下,他走了兵家修士的路子,但也只是形似而已,无非是得了本淬炼体魄、凝神固魂的三流仙家遗失的秘籍,加上早年倾尽财力,购买了这副灵器宝甲,这才如虎添翼,在庆山国边境一带颇有威名。
但兄妹俩真正挣钱的,却不是这位战力不俗的披甲壮汉,而是他那个地士妹妹。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没有师门传承的山泽野修,关于寻宝一事,大有学问。除了误打误撞而来的所谓大道机缘,还可以从地方县志中寻找蛛丝马迹,对官府衙门秘藏的那些形势堪舆图进行实地勘验,询问当地樵夫、渔民这些经常跋山涉水的百姓,等等。
这就需要相官、地士之流来帮着开山问路。相官,相传可以看清楚天地面相,能够以星象占卜人之气数、国之气运。地士,精于寻龙点穴,尤其是对于灵气的细微异样,极其敏锐。即使找到了藏宝之处,也还有关隘要过。
世间的天材地宝,往往有那鬼神精怪严密看护,那些拥有神仙洞府的山头门派,一旦发现了这类地点,大可以倾巢出动,实在不行,寻一两个世交关系的别处山头仙家合作,所以极少失手。而野修往往单枪匹马,一人独行,一旦确定无法得手吃独食,就只能找人合伙,不然极有可能宝贝拿不到手,自己还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为何不找山上仙家门派,跟他们合作?
那是因为,一来收益太小,明明是最早发现天材地宝、上古秘藏,却很容易落得个吃点残羹冷炙的下场。再者还有更惨的结局,就是被仙家府邸暗中打杀了。要知道野修一直被正统仙师所轻视、厌恶,被他们视为练气士当中的孤魂野鬼,天地灵气的蛀虫,不择手段的邪路子修士。
蜂尾渡历史上那位玉璞境修士前辈,为何在宝瓶洲野修当中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口碑?就在于这位前辈曾经道出了万千野修的心声:“老子就想要站着吃口饱饭!”
名字被记录在册,一份在门派祖师堂,一份在山门附近的某个朝廷,这类练气士,被称为谱牒仙师,不在此列的,就算是野修了。
朝廷和地方官府都不喜欢这类野修——容易捅娄子,经常害得他们出面擦屁股。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野修,几乎人人杀伐果决,是在无数血雨腥风里,硬生生蹚出一条路子的狠人,喜怒无常,不近世情,行走人间,做事肆无忌惮。但是要说野修人人都是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肯定言过其实,只是山上仙家、朝廷衙门和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三方都这么年复一年地渲染,故而野修就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有点实力的野修,都会跟某个朝廷讨要一个身份,或是在某个山上势力弄个水分极大的供奉身份,以谱牒仙师之名,行山泽野修之实。
吕阳真一行三人,由于一个是不擅攻伐的阵师,一个是注重防御的野路子兵家修士,一个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地士,所以都还算稳重。
可是另外还有一撮人,七八个抱团,看待那位年轻仙师的眼光,除了审时度势的含蓄打量之外,还多出了一丝阴鸷狠辣。
这伙人,大多早就相熟,是青鸾国附近版图的生面孔练气士,多半是趁着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的热闹,过来碰碰运气,此次围杀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出力颇多。其中既有擅长近身肉搏的兵家修士,也有精通符箓傀儡的旁门道士,有使用一杆招魂幡的鬼修,有一位本命物是藤牌、鸢牌和铁符盾牌的壮汉,负责随时帮助躲闪不及的同伙抵御攻势。还有一名暂时仍是五境的老剑修,一口飞剑,离开窍穴后凝为实质,通体漆黑,两尺余长,裹挟风雷,血腥气浓郁。由于尚未跻身洞府境“开辟府邸”,所以一身灵气不足以支撑飞剑现身太久,往往是一击得手即返回本命窍穴温养,以雪钱大补窍穴灵气。那头黄色土牛的几处致命伤,有半数是这名老剑修的飞剑使然。
这伙人的主心骨,是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坐骑是一头体形巨大的拥有五条尾巴的黑狐。
老者转头看了眼那位藏头藏尾的金丹境修士,意思很简单,你是这次掏腰包用雪钱换地牛妖物一身宝贝的家伙,之前大伙儿没少出力,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来了个不知根脚的捣乱剑修,是打是退,你说了算。如果要往死里打,招惹这位年轻剑修,酬劳可就不是先前那么点小暑钱了;如果要退,反正之前已经给过定金,双方就这么一拍两散。
那名御风悬停在空中的金丹境修士,望向那名白袍年轻人,直接出声道:“你真要断人财路?我可以答应你们,只要你们愿意退出山坳,不插手此事,这头黄色地牛身上,本该属于我的宝物,抽出一成,折价为雪钱,事后我亲自双手奉上。”
听了张山峰、徐远霞的解释后,陈平安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缘由。
身后这头倒在血泊中的黄色地牛,虽也算是世间地牛之属的妖物,但天生性情温厚,市井坊间所谓的地牛翻身,根本与它无关。它在此隐藏两百多年,是想要修缮那条破碎的上古龙脉,作为日后开府之地。这么多年来,它一直现出真身而卧,身如山脉,山石堆积,“山上”早已郁郁葱葱。
鳌鱼、蝼蛄、蚯蚓和蛰伏地底长眠的巨蛙,这些山精水怪,喜静不喜动,凭借天赋,喜欢将庞大身躯与山根相连,缓缓汲取大地灵气,畏惧春雷。它们因为常年隐藏地底,蚕食山根气运,一旦破境,跻身中五境洞府境,或是结成金丹,涉及大道机缘,都须要鲸吞天地灵气。这时它们往往天性迸发,凶性毕露,惹来一场场地震惨剧,所以才会有地牛翻身、鳌鱼翻背的说法。
张山峰和徐远霞两人,先前也被人招揽,对付地牛,只是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是深知诸多山水精怪鬼魅的来源,对于黄色地牛的根脚、秉性更是极其熟稔,所以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张山峰清楚,那头黄色地牛若真是龙门境,距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其被围剿攻杀,必会血气迸发,倘若在濒死之际,牵动地脉,那就真是一场巨大的地牛翻身了,方圆千里之内,都会被地震波及,离此最近的那两座郡县,说不定就有数万无辜百姓死伤。
徐远霞走南闯北,经验相对老到,也没有多仗义执言,要那些野修直接舍弃围杀地牛,而是将地牛翻身的可能性和危害性与他们仔细说了一遍,希望当时招揽他们两人的一位洞府境修士,能够捎话给幕后人,稍微破费点银子,聘请几位阵师,尽量将地牛翻身的影响降到最低,至少莫要让数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当是钱积德。那名洞府境练气士拍胸脯保证会把话带到,徐远霞不放心,与张山峰暗中跟随探查,当他们发现那名金丹境地仙的阵营当中,只有一位阵师坐镇之后,就知道这注定也是一场人祸了。
张山峰和徐远霞一合计,两人分头行事。徐远霞去找了最近的一座山上门派,道明此事,不奢望那些谱牒仙师,出手拦阻一位金丹境地仙,就是希望这些仙师向对方施加压力,或是早做准备,帮着压制地脉震动千里的险峻局面。张山峰因为有个正经身份,算是中土龙虎山在俱芦洲的旁支外姓道士,所以去了官府,找到一位封疆大吏,希望青鸾国朝廷能够给予重视,最好是唐氏皇帝可以派遣皇室供奉来此“督阵”,哪怕是增援那位金丹境地仙,作为笼络手段都可以,在那头黄色土牛的隐匿地点周边,务必早早布置几座山水大阵。
那位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答应立即将此事禀报朝廷,去辖境内的那座山上仙家求援,争取以飞剑传信京城。
但是这位青鸾国权臣表现得颇为务实精明,开口要求张山峰交出两件值钱物件,不然若是张山峰信口雌黄,他到时候如何跟山上仙师和皇帝陛下交代?
张山峰和徐远霞都觉得合情合理,便交出了一把真武法剑、一把在彩衣国战事中获得的短刀。
最终的结果,便是当下的情景了。
道理讲不通。
野修求利,好似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而断人财路,在山泽野修当中,是很人神共愤的行径。
至于这伙“早起求利”的练气士,当然也有自己站得住脚的说法:自己不曾在市井杀人越货,更不曾以神仙术法、仙家兵器祸害百姓,而是在这人迹罕至、鸟不拉屎的僻静地方,围杀一头妖物,便是谱牒仙师寻宝,也不过如此,用干干净净的手段求财,还要怎样?你个嘴上无毛的年轻道士,外加一个胡子倒是挺多的江湖武夫,说这地牛会牵动地脉,地震千里,你们算哪根葱?
张山峰和徐远霞之后一路潜行至此,亲眼看到那头抖落背脊上无数土石、树木的黄色地牛与二十多名练气士对峙。它一开始想要逃离,且战且退,仍是被追杀得无比凄惨,这才开始反击,双方打得天翻地覆。
一旦它伤重,不得不现出大小如水牛的本命真身,拼死一击,那就真的无法挽回了,张山峰和徐远霞只好护在它身前。
那头倒在血泊中的妖物,眼见这两人非但没有对它出手,反而对它拼死相救,心里大概明白应该是他们害怕自己牵动地震,导致山崩地裂绵延千里,所以它到底没有做那玉石俱焚的举动,而是任由生命流逝。
陈平安看着张山峰和徐远霞。
那拨练气士应该是胜券在握,并未对两人下死手。张山峰被剑修的飞剑刺透了肩头,血流不止,敷药之后,效果不佳,应该是伤到了筋骨,毕竟一把本命飞剑,绝非“锋锐”二字那么简单。徐远霞的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多处凝结为块,显得有些滑稽。
此刻听到那名金丹境修士表示要退让一步,张山峰担心陈平安一口答应下来,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道:“不能这么做。”
金丹境修士笑道:“如今那头妖物已经束手待毙,并无亡命挣扎的迹象,两位义士,和这位刚刚赶到的仙师,何必多此一举,偏偏要与我们自相残杀?”
徐远霞已经支撑不住身形,黑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拄刀,一手抹了一把胡子,不甘道:“理是这个理,就是有些憋屈。”他转头瞥了眼那头黄色地牛,道:“总觉得对不住它。”
张山峰喟叹一声,将桃木剑收在背后,松开握住陈平安手臂的那只手,无奈道:“好像只能如此了?”却是询问的语气。
包括金丹境修士在内,所有人其实早早注意到了这位年轻剑修的四个扈从,皆是气势惊人的纯粹武夫。
这才是这伙人一直按兵不动、好好说话的真正原因。
陈平安拍了拍张山峰的肩膀,轻声道:“我来解决。”
张山峰愣了一下,咧嘴笑道:“不管你怎么做,我俩都没意见,不为难你,真的。”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位御风凌空的金丹境地仙,笑问道:“不知你是来自哪座山头仙家?或是那座青鸾国大都督府?”
盘腿而坐的徐远霞会心一笑,哎哟,陈平安这小子如今心思活络了不少啊,一下子就说破了自己心中揣测的方向。可惜就是武道境界似乎没往前挪一步,还是第三境?
也正常,距离上次分别,也才两年多时间,陈平安当下才多大岁数?十七虚岁?如今三境底子打得这么好,算是相当不错了,在江湖上捞个“武学天才”的称号,不用心虚。
三人之外,围着一圈如虎豹豺狼的练气士。
画卷四人并未走入圈子去往陈平安身边,而是站在圈子外。这四名看不出具体深浅的纯粹武夫,难不成是想要四人“包围”二十多个练气士?
那名金丹境修士笑了笑,道:“我是谁,与小仙师你做何决定,并无关系吧?”
陈平安问道:“这头黄色地牛,在你看来,值多少枚雪钱?”
金丹境修士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市价约莫是二十到三十枚小暑钱,只不过地牛之属,极难寻获,有价无市,所以真实价格往上翻一番,也算公道。按照这个算法,大致是五千枚雪钱。怎么?小仙师想要算一算自己那一成,是几枚雪钱?还是觉得一成太少,对不起自己的实力,想要两成,甚至更多?”
虽然这位金丹境地仙在后面的言语中,带着些许笑声,只是其中的阴森之意,在场所有山泽野修都听得出来。
这可是要撕破脸皮的前兆了。
一位金丹境地仙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磅礴威势,便是那位坐骑是黑狐大妖的黑袍老者,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只要结成金丹客,就可以向天地借力。
“虽然是我两个朋友造成当下局面,好在事情终究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不曾出现地牛翻身、地震千里的惨剧,所以现在我们是可以好好商量的。”陈平安笑道,“好吧,这头黄色地牛,就按照你报价的五十枚小暑钱,刨去我那一成收益,这里是四十五枚小暑钱,拿去。”
众人只见那白衣年轻人随手一抛,一大把小暑钱便飞向了相距颇远的金丹境地仙。
金丹境地仙皱了皱眉头,一挥袖子,四十多枚小暑钱如溪水流淌,围绕在他身旁一丈外,然后他一枚枚凝神审视,确定这些神仙钱并没有被动过手脚,是货真价实的小暑钱。
吕阳真和其他散修,既眼红,又狐疑,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生意?
这些小暑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四百五十万两白银,不说以富饶著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只说庆山国,朝廷一年赋税才多少?这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了。便是那名金丹地仙,都觉得这笔进账很可观。但是金丹境地仙并没有立即收起这些钱,他一边继续观察着缓缓流转的神仙钱,一边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仙乡何处?”
陈平安笑道:“我先前问你来处,你也没告诉我。”
金丹境地仙微微一笑,又问道:“那敢问公子钱买下这头黄色地牛,可是有何燃眉之急?”
“这些前辈就不用管了。”陈平安想了想,又抛出五枚小暑钱给那位地仙,“这五枚,劳烦前辈分给其余仙师,就当是我‘后到先得’的赔礼了。”
这么一来,那些山泽野修的眼神就好了不少,毕竟额外多出的五枚小暑钱,等于是白拿的,他们二十余名练气士,分属大小不同的四座山头,吕阳真三人是最小的山头,骑狐的黑袍老者那拨人,是最大的一座山头,无论是人数还是实力,都最突出,所以这五枚小暑钱,说不定可以直接划走两枚。
金丹境地仙笑道:“公子倒是好大的气魄和财力,能够将小暑钱当作雪钱送人,便是在下都要自愧不如啊。”
此言一出,有些野修的心里便又起了涟漪。
委实是地仙这句话太过戳心窝子了,他们这些野修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了老命挣钱,一年能挣几枚小暑钱?
陈平安没理会金丹境地仙的阴阳怪气,他环顾四周,淡然道:“好话说了,好事也做了,我接下来就该聊点实在的。天底下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身上确实还有些小暑钱,各位如果心动,凭本事拿走便是。但是如果出手了却拿不走,那我就要你们留下命了。”
金丹境地仙猛然间收起了那五十枚小暑钱,笑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一走了之?本人无法扛着一头黄色地牛,招摇过市,可带着五十枚小暑钱,还是可以来去自由的。”
金丹境地仙又问道:“你就不怕我用这已经到手的五十枚小暑钱,买你们的命?一来一回,连我在内,所有人都等于赚了两份钱,何乐而不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道:“只管走,尽管买,你高兴就好。”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求你跑路或是行凶,我好杀你。
金丹地仙沉吟不语,似乎在权衡利弊,而所有山泽野修也都在等待这位地仙的决定。
就在此时,那头身受重伤的黄色地牛,望向那一袭雪白长袍的背影,口吐人言,道:“仙师何必如此?”
陈平安没有转身,伸手扶住腰间的养剑葫芦,轻声道:“我觉得你比很多人更像个人,就这么简单。从今往后,希望你继续好好修行,以后人间多出一位与人为善的金丹修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