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他乡遇故知

曹慈突然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中间那条线,稍稍往自己那条线挪了挪,道:“我觉得那个家伙,在我破境后,他的第五境,可以走到这里。”女子低头看着曹慈以手指画出的那个位置,点头认可道:“应该差不多。”

在这对师徒一站一蹲,闲聊天下武运的时候,远处,这座大王朝的宦官第一人——一位有望跻身仙人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带着一群身穿鲜红蟒服的大貂寺走向这边。见到两人后,太监们纷纷停步,肃手恭立,所有人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渡船到了青鸾国边境的渡口,陈平安一行人上了岸,走在渡口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为何,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会主动让道绕行。境界越高、眼力越好的中五境修士,以及江湖阅历越是丰富的炼气三境武夫高手,就越是清晰感到这群人带来的一股无形的压力。

姿容绝色的负剑女子,腰悬狭刀的高大男子,佝偻微笑的糟老头子,劲装矮小的木讷男人,都不简单。

但是一位隐匿气息、藏在人流当中的金丹境修士,却觉得这四人加在一起的气势,都不如那个分明有伤在身、背着一把剑的年轻人。

众星拱月。

之前除了在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那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下船在青蚨坊买过东西,其余几次经过仙家渡口,陈平安要么来去匆匆,要么就是只逛不买,今天却带着裴钱一行人,好好把青鸾国这座渡口逛了个遍。陈平安给了画卷四人每人一枚小暑钱,由着他们自行购买物件。山上神仙钱,有“千百十”的说法,一枚雪钱价值世俗王朝的千两白银,一枚小暑钱可就是十万两白银。拿着一枚雪钱,灵器法宝不用奢望,可一些讨巧稀罕、手艺有趣的山上物件,买个几样收入囊中,平时拿出来养眼怡情,还是不难的。

与画卷四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渡口一处名声最大的地方碰头,陈平安便带着裴钱逛自己的。在渡口买东西,类似青蚨坊这样有高人坐镇的地方,捡漏的可能性极小,而且价格相对昂贵。而一些个没有落脚地的包袱斋,才是最让人凭眼力碰运气的。这些人多是山泽野修散修,四海为家,或是喜欢从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阀子弟手中低价收取宝贝,或是自称宝贝出自家族祖上、师门祖师中的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之手,卖东西的路数大致就这么些,买家不用计较这些。陈平安当年跟走南闯北的大髯豪侠徐远霞,学了不少门道,后来姚近之解释的“笼中对”,其实也属于这个行当。

裴钱涉世不深,对于各色店铺里无奇不有的神仙字画、灵宝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钱有一点好,喜欢收东西,来者不拒,被朱敛讥讽为小饕餮,但她不喜欢钱,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馋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几眼,看过了就当是自己的东西了,是她暂存在店铺而已,绝不会打开那只桂夫人赠送的被她用来当钱袋子的小香囊。

陈平安则一向不会大手大脚,所以跟裴钱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十几家铺子走下来,都没往外掏出一枚铜钱。

半路遇上个包袱斋,是个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脚汉子,自称姓刘,让别人称呼自己刘杆子。他见着了一袭白袍、背负白鞘长剑的陈平安,足足跟了七八百步路。这人长得老实,说话却不拙,说他家祖父是文景国的大将军,文景国亡国后,皇帝陛下逃难途中毙命,遗失了一枚交泰殿十七宝之一的螭虎钮玉玺,被他祖父捡到带入了民间,如今青鸾国一位大仙师已经集齐了十六宝,就只差这枚“凝运神宝”了。收藏这行业,“求善求全”是第一要务,所以这枚“说不定还蕴含着国运龙气”的重宝,价值连城。

刘杆子之所以跟了七八百步远,一是一看陈平安就是有钱公子哥的模样,脾气好,不赶人,反而听得仔细,再者刘杆子的生意再不开张,就有大苦头要吃。去年好不容易给他糊弄过去的那道年关,关系着三枚小暑钱,能买他好几条命了。按照规矩,今年正月一过,如果再没有冤大头上钩,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真会死人的。

为了卖出些东西,刘杆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身为三境练气士,厚着脸皮跟了一路不说,还主动给陈平安介绍起了渡口风物。

青鸾国边境上的这座仙家渡口,名为蜂尾渡,渡口建造之初,曾是一座市井小镇。此地名源于这里历史上的一位起于微末的玉璞境神仙,他以山泽野修的身份,凭借大毅力大机缘跻身上五境,种种神仙事迹流传半洲,在宝瓶洲野修散修之中,极负盛名。此人祖宅位于一条名为夹蜂小道的巷弄,渡口又刚好位于巷弄尽头,后世这座渡口便有了蜂尾渡的命名。

渡口位于三国接壤处,而为了争夺这条巷弄和这栋祖宅的归属,数百年来,青鸾国唐氏与两大邻国用笔杆子和刀子,在纸上和沙场上,打了无数场架,不过三方达成默契,战事不会波及渡口,为此观湖书院专门派遣君子贤人,数次斡旋此事。

刘杆子说渡口有一种世间独此一份的水井仙人酿,一枚雪钱一小壶,青鸾国达官显贵最喜欢用来摆阔。陈平安还真就在一家街角铺子买了一壶井水酒,跟掌柜要了两只白碗,落座后笑着伸手示意刘杆子一起坐下来喝酒。刘杆子本想着站在一边扮可怜,说不定公子哥起了恻隐之心,就买走了他那些破烂家当,但实在是肚子里酒虫子作祟,便坐下来喝起了酒,一边喝心里一边埋怨自己管不住嘴,要是贪杯喝醉了,这桩买卖多半也就黄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只当是一碗断头酒来品尝。

陈平安跟刘杆子碰了一下酒碗,笑问道:“既然这枚玉玺值钱,又有仙师苦等着它补齐文景国十七宝,为何不直接登门售卖?”

刘杆子早有腹稿对付买家这类问题,满脸苦笑道:“那位地仙,修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钱没命啊。”

陈平安点头,这个解释说得通。山上神仙,说是修道,可这个道,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所以山上不一样有杜懋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不一样有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至于那拨在扶乩宗喊天街生出歹心的练气士,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沦为千里送人头的下场,一旦伏杀了他和陆台,如今可就真阔绰了,有了这份财力,说不定世间就要多出一两个金丹境地仙。

刘杆子大概是觉得再不下点猛药,就要错过这位不差钱的外乡子弟,于是放下了酒碗,低声道:“其实我那祖上是文景国大将军的措辞,是为尊者讳,我拿来骗人的,我爷爷其实是文景国京师安乐坊的坊丁。安乐坊最早是皇室饲养奇珍异兽的地方,后来财力不济,荒废了,就用来安置犯错后贬黜出宫的宦官、宫女。文景国的亡国之君,年幼时就在藏污纳垢的安乐坊长大,小时候经常受我爷爷照顾,后来飞黄腾达,从一个藏在外边的私生子,不知怎么的就当了皇帝。他还算是个念情的君主,之后对我爷爷十分礼待,京城被云霄国大军攻破后,又逃到了安乐坊。我那时候年纪小,不记事,总之最后就从爷爷手上传下了这枚玉玺。爷爷临终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将玉玺交给文景国后人,不可视为自家物件……”

说到这里,刘杆子喝了口酒,眼神痴痴呆呆,悲叹道:“我这不肖子孙啊,对不起爷爷的临终嘱托,也对不住那个传闻中改了姓氏去山上修道的文景国太子。”

刘杆子嘴唇颤抖,眼睛里有泪儿,哀求道:“公子,你行行好,就买了这枚一国重宝的玉玺吧,我以后好买酒求醉装糊涂,不用每天对着它,愧疚到死。”

陈平安再给汉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酿,摇头道:“酒,可以请你喝,但是东西我不会买。”

刘杆子犹不死心,又道:“公子难道都不看一眼?东西真假好坏,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时候哪怕公子杀价狠了,我都不后悔。”

陈平安还是摇头,笑道:“我这人没有偏财运……所以还是算了吧,你找识货且有缘的买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光阴了。”

裴钱刚想说话,就给陈平安瞥了一眼,立刻闭嘴不言。

刘杆子喝过了第二碗酒,告罪一声,道谢一声,然后失魂落魄起身离去。

裴钱这才轻声道:“挺可怜的。”

陈平安喝着酒,轻声道:“可怜是真的,但是东西未必是真的。”

裴钱疑惑道:“没有看过,怎么知道呢?万一是真的呢?反正咱们也不着急赶路啊。”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万一的这个一,若是真落在咱们头上,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那咱们来聊聊最坏的结果。”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假的,咱们看走了眼,给那家伙坑了些神仙钱?”

裴钱蓦然双手一拍桌子,心疼道:“这可不能忍!”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情况,是被人家设计了仙人跳,不但被强买强卖,说不定咱们一旦掏出神仙钱,对方还要得寸进尺,干脆杀人越货。只说这人,咱们毕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坏,可一旦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债,狗急了还跳墙呢,那会儿谁来可怜咱们?”

裴钱用心想了想,道:“咱们人也不少啊,反正咱们有理,三两拳打死他们呗。”

陈平安一记栗暴下去,斥道:“出门在外,如果只靠着拳头讲道理,都像杜懋那样,我们还能活不?”

裴钱恨恨道:“杜老贼不是好人,恶人被天打雷劈,死后下油锅拔舌头剖心肝,往嘴里灌烧红的铁汁——”

陈平安打断裴钱的胡说八道,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些事情的?”

裴钱心有余悸道:“上回元宵节在老龙城赏灯,有这么些个被小白说是‘警世育人,惩恶扬善’的灯会,我当时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跟我关系不大哩,不过书上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陈平安如今养剑葫芦里装着小炼药酒,不好再装这渡口特产的水井仙人酿,又有范家赠送的不少桂酿放在咫尺物玉牌中,其实最近一年都不缺好酒解馋,便只跟店家买了两坛,打算回头与桂酿放在一起,到了落魄山,一起埋在竹楼后头,每十年起一坛,也算是他陈平安的丰厚家底之一了。

陈平安和裴钱在夹蜂小道口子那边,跟陆陆续续赶来的魏羡四人碰头。

这趟蜂尾渡之行,陈平安没有遇到特别有眼缘的物件,只给裴钱买了一本图文并茂的圣贤书籍,版刻精良,每个字都神完气足。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开渡口之际,从巷子里面走出一个拎着空酒壶的年轻人,身材魁梧,腰间系着一条精铁锁链似的腰带。

陈平安一瞬间眯眼,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神色,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装不认识。

不料那人见着了陈平安,便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指点了点,大概是依稀认出了陈平安,却想不起姓甚名谁,一时间神色有些着急。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陈平安只得笑着打招呼,用宝瓶洲雅言说道:“在那座小镇门口,咱们见过一面,那会儿我跟看门人在里头,你站在栅栏门外头。你的记性真好,隔了这么久,还能认出我。”

魁梧青年笑着点头,有些高兴,道:“对,就是你,除了那位看门人,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小镇当地人。不承想还能在这里见着你,一开始我还不敢认你来着,变化太大。你说我记性好,我觉得你也不差啊,甚至比我还强一些。”

见陈平安手里拎着两壶水井仙人酿,这个下巴已经长出青色胡茬子的青年,笑道:“你这水井酒买亏了,真正地道的仙人酿,得从三口最老的水井中汲水酿造而成,你这两壶,是后来昧了良心的商家铺子用私自打的十几口新水井的水酿的,味道不对。走走走,我带你去买真正的老水井酒,不然你这蜂尾渡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他刚走出一步,又哈哈笑道:“算了,江湖险恶,咱俩就别凑近了。”

魁梧青年报了两家酒铺地址给陈平安,道:“愿意买酒就自个儿去,我就不让人觉得无事献殷勤了,免得你我都提心吊胆。”

他与陈平安抱拳告别,大踏步离去。

是个爽快人,陈平安心中叹息。

被魁梧青年当作腰带的那根铁链,分明是骊珠洞天在破碎下坠前铁锁井的那条粗壮铁链,当时陈平安就听说是此人拿走了这桩大机缘。除了那五行之物,骊珠洞天当时隐匿市井的诸多法宝当中,就以此物与宋集薪的碧绿葫芦、山魈壶,还有包括一把光明镇邪镜在内的五六件,最为珍贵,其中又以这条锁龙铁链最为价值连城。它曾是成功束缚住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一根缚妖索,品秩之高,可以想象。

如今已经被此人炼化成了本命物,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计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靠山足够硬,或者两者兼备。

他乡遇故人,这让陈平安的思绪回到了那时候,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外面的天地。

正阳山搬山猿,云霞山蔡金简,清风城许氏,老龙城苻南华。

那是一场接一场的生死境遇,是陈平安最艰辛的一段岁月。那种无助感,比陈平安在后来的岁月里,在蛟龙沟面对元婴境老蛟,在老龙城面对飞升境杜懋,还要来得巨大。

只不过就像卢白象那次在小院里吐露心声时说的,人生道路上,只要在荒芜中能够遇见一朵,一切就会不同。

陈平安遇上了一位好姑娘,她一笑起来,陈平安就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怎么会不喜欢呢?怎么舍得不将她放在心头呢?

老龙城最后一次与范二在药铺屋顶上喝酒,陈平安说:“我喜欢的姑娘,她已经是最好看的了。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而她却假装不知道的时候,侧着脸,睫毛微颤的模样。”

当时范二有些蒙,问他,你陈平安他娘的到底是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啊?

陈平安当时有些喝高了,就只捧着养剑葫芦傻乐呵。

在陈平安循着路线去找真正地道的老水井酒的时候,魁梧青年不愿跟这位离开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再次撞在一起,免得惹来猜疑,就特意去了家别处的酒肆。路上有位神气内敛的老者悄然出现,来到青年身边,说了一件小事。

青年气笑道:“这帮家伙脑子进水了吧,真是要钱不要命。你捎话给管事的人,让他们收手,别去给人打牙祭了。”本想再说点什么,想着借此机会,收拾收拾蜂尾渡的不正之风,只是一想到野修散修的生活不易,青年就无奈摇头,道:“就这样吧,也不用刻意敲打他们,都是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方才偶遇的这伙外乡人,不许蜂尾渡任何人去招惹。还有,借这个机会,你私底下去帮着老刘将那笔债还清了,按照规矩来,是几枚小暑钱就是几枚。之后你再找机会吓唬老刘一次,让他别再当个烂赌鬼,他如今那点家底,让他这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还是足够的。”

老者小心翼翼询问道:“若是以后刘杆子管不住手,再去赌?”

魁梧青年说道:“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我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一世。”

老者欲言又止。

魁梧青年摇头道:“那枚玉玺,虽然货真价实,可是一般练气士,沾不得。师父说过,别小看亡国的残留气运,这里头的福祸大了去了,毕竟文景国蒋氏还有个太子爷,如今尚在山上修道呢。至于那个一门心思想要凑足文景国十七宝的家伙,走的是扶龙术一途,他是合适的,我们不行。这类事,管不住贪念,跟老刘就是一路人了,说不定还要不如。咱们练气士修长生,本就不占理,再跟老天爷赌手气,活腻歪了吧。”

老者奉命离去,这位默默隐居蜂尾渡的老扈从,正是先前那位一眼看出陈平安“气势”的金丹境修士。

魁梧青年一路上唉声叹气,直到买了壶酒,喝到了最醇厚地道的仙人酿,这才心情好转些。

他年幼时因为一开始家族长辈都笃定自己不适合修道,被家族内性情早熟的那拨同龄人视为废物,受尽白眼。之后被路过海边的云游高人相中,跟家族说是根骨极好,收为弟子,爹娘高兴答应下来,小小年纪的他便离开那个家族,跟着师父他老人家来了蜂尾渡,就在那条夹蜂小道的尾巴上住了下来。这些年,他的修为攀升很快,机缘也抓住不少,只是对于那个高高在上、规矩森严的家族,没有什么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念头,只想着偷偷回趟家,见过了父母,报答养育之恩就行了。不过他对那个出身家族长房嫡系的姐姐,倒是一直感恩在心,所以哪怕师父心疼得厉害,自己仍是执意送出了那条被他无意间捕获的小东西,作为她的嫁妆之一。据说她收到此物时,整个家族都轰动了,不敢置信。

做人能够不欠钱,不亏心,他觉得这样挺好。

这家酒肆的老板娘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老实本分,守着祖传手艺和那口老水井,不太会做生意,本该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买卖,愣是给她做成了小本买卖。这么些年来,亲眼看着这位昔年性情温婉的邻家大姐姐嫁为人妇,年复一年卖着酒水,眼角也一点一点长出了皱纹,魁梧青年庆幸自己遇到了师父,说不定哪天老板娘的孙子都老了,他自己还是当下这般容貌。

蜂尾渡虽是仙家渡口,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市井百姓,不在少数。师父总说,这些甲子即白发、七十已古稀的山下人,才是山上一小撮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

没了他们,所谓修道,就是一座空中楼阁。

魁梧青年对此没想太多,委实是懒得想这些,反正他对于修行,一直喜欢随遇而安,不主动害人,若被人害也不心软。所以师父一直劝他在青鸾国唐氏、庆山国何氏、云霄国严氏三位皇帝当中,挑选一个,然后隐姓埋名,去朝堂上砥砺道心,早早对症下药,化解心魔,省得将来某天跻身了元婴境才临时抱佛脚。他一直推托不去,一天到晚跟帝王将相打交道,有甚意思?唐氏皇帝挥霍无度,死要面子,喜欢跟山上神仙比拼财力。庆山国何氏皇帝癖好古怪,后宫有那惊世骇俗的“五媚”,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严氏皇帝野心勃勃,励精图治,可心狠手辣,比商家子弟还喜欢打算盘,据说还亲笔杜撰了一篇脍炙人口的《钱本草》,说那“钱,味甘,大热,亦毒亦药,能通神,可使鬼推磨”,一语道破了商贾之术。

他喝过了一壶酒结了账,将酒壶装满了几十斤水井仙人酿,别在腰间,此外还多要了两小壶美酒,用手指夹住两只酒壶,扬长而去。对此妇人见怪不怪。整座蜂尾渡,都知道这个青年身份不简单,谁都不敢招惹他。很小年纪就住在夹蜂小道巷子深处的他,也从不招惹谁,据说只是替某人照看着半条巷子,收取租金。能够在夹蜂小道租下一栋院子的人,不是钱包鼓鼓的散修仙师,就是附庸风雅的三国将相公卿,其余都是些直接买下宅子的本地势力,后者对待这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青年,敬重有加。

魁梧青年渐渐走入巷子深处,在他身后五十步外的巷子中段位置,两座空着的大宅子门对着门,大门上张贴有几百年没有更换却始终崭新的彩绘门神,左手边是两尊文门神,右手边宅门上则是两尊武门神。青年走过两座宅子的时候,一手抛出一只酒壶,左右总计四尊彩绘门神熠熠生辉,各自伸出一只金色手臂,接住酒壶后,收回“门内”,然后两边画像上,便有文、武门神手持莫名多出的一只纸绘酒壶,喝过了酒,再将手中酒壶向附近的同僚递出。喝完了酒后,四位彩绘门神恢复正常,只是一位大髯武将门神的胡子处,纸张似乎有些浸湿,不过很快就干涸如初了。

魁梧青年回到独自居住的宅子,冷冷清清的,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个鸟样。师父他老人家喜欢各地晃荡,以前每次信誓旦旦,说一定要给他找个如似玉的师娘回来,这次倒不是奔着那个天晓得是不是还在娘胎里睡大觉的未来师娘去的,是正经事,说是某位上五境神仙兵解后的琉璃金身有几份坠落在了宝瓶洲版图上,一旦抢到其中一块,就发大财了,媳妇本算是有了。为此师父还找了一位至交好友助阵,不然他未必争得过差不多岁数的几只老王八。

魁梧青年也有些顾虑,担心如此重要的宝贝,师父口中那个所谓的朋友,会不会眼馋。

师父大笑着说,宝瓶洲所有人都有这个可能,这个自称玉面小郎君的老乌龟,绝对不会。此人虽然脾气又硬又臭,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可他在修行路上,被誉为“心中无鬼”,这辈子为了朋友义气、宗门荣辱两事,两次死战,两次跻身玉璞境后,两次跌回元婴境,这份英雄气概,便是飞升境都未必有。已经是兵家圣人的风雪庙铸剑大师阮邛,早年一样出了名地脾气耿直,他曾扬言,只要此人需要一把剑,他阮邛不但立即铸就,还会亲自送去山头。

魁梧青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笃定的师父,便放下心来,一时间对那位绰号比较“风雅别致”的师父老友,有些好奇。

陈平安又多买了两壶老水井仙人酿后,一行人去了蜂尾渡最后一处游览胜地,是一棵荫覆数亩地的千年古杏树,大树底部空腹,丢满了铜钱和金银。关于此树,自称刘杆子的那位包袱斋汉子,很是说道了一番。这棵老杏树,先早早被青鸾国唐氏开国皇帝破格御封为帝王木;又被文景国皇帝不甘落后地派遣一位庙堂宰执专程来此敕封,估计降了一等,地方俗称宰相树;最后云霄国皇帝也凑热闹,派了一位功勋武将骑马来此,立碑撰文,所以如今云霄国百姓习称其为“将军杏”。

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可谓奇谈。

千年杏树这边游人不多。土生土长的渡口百姓,只会逢年过节来此丢钱祈福,蜂尾渡的渡船客人多是熟门熟路的山上商贾,既不信这套,也不愿破费,所以这会儿就只有陈平安一行人,跟几拨在此嬉戏打闹骑竹马的市井孩童。更远处,稀稀疏疏的稚童正放着纸鸢,杏树高枝上头,还挂着几只不幸缠绕枝条后断线的纸鸢。

陈平安看过了灵气淡淡流转的杏树,就打算离开,却发现莲小人从地下钻了出来,站在杏树如一扇大门的中空腹部那边,探头探脑。

很快就从钱堆里又钻出一颗脑袋,跟莲小人对视。它爬出那堆钱山,挺直腰杆,双手叉腰,满满的倨傲神色,只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眼中的好奇和雀跃。

小家伙衣饰华贵且滑稽,身穿一件袖珍可爱的明黄龙袍,腰间别着一块象牙玉笏,还有一把红木鞘挎刀。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想了想,摸出一枚雪钱给裴钱,笑道:“去吧,记得跟这位杏小仙人好好说话,不许冒犯人家。”

裴钱一溜烟跑过去,蹲在杏树的“小门口”。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裴钱蹦蹦跳跳满载而归,陈平安哭笑不得,二话不说,一记栗暴打赏下去。

只是这次莲小人竟是破天荒站在了裴钱这边,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裴钱有些心虚,老老实实转过身,就想要将手中那抔土以及那株粉嫩小树苗,交还给那只杏树精魅。可惜了,她为此还掏了两枚雪钱呢,这笔买卖算是赔本喽。

莲小人比较笨,说人话都不会,那个穿得里胡哨的小东西,就比较聪明了,一口宝瓶洲雅言说得比裴钱还顺溜。之前小东西跟莲小人叽叽喳喳聊了半天,当时裴钱没听懂,然后莲小人就用手敲打裴钱的靴子,伸手指向裴钱手里攥着的雪钱。一来二去,裴钱就开始跟那头杏树小妖讨价还价,顺便还跟它吹了一通牛皮,说自个儿家里的灵气比这里充沛无数,浓稠得跟水似的,随便一口就能喝到饱。最后那个傻头傻脑的小东西,就扭扭捏捏在裴钱身前泥地上,变出了一株小树苗,说让裴钱带回家乡,找个地方种下去,一定别亏待它,要每天让它喝饱那些跟水一样的灵气。裴钱嘴上答应下来,胸脯拍得震天响,可其实已经做好了吃栗暴吃到饱的准备。

陈平安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接过裴钱手中的泥土和树苗,走到树根那边蹲下。

身穿龙袍、腰悬玉笏挎刀的小东西,站在钱堆里,眼神充满了戒备警惕。

一番问答,陈平安才知道真相,原来它就快要跻身中五境了,但是此地灵气不足,准确说来,是它根本不敢汲取太多灵气,毕竟这边练气士扎堆,是仙家渡口。它能够在这里扎根修行,不过是靠着三个不那么名正言顺的敕封。

陈平安蹲在地上,低头望着那个古杏精魅,笑问道:“就没有跟蜂尾渡这边的仙师商量,担任供奉客卿之类,寻一处五岳,订立山盟契约?多出一个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他们应该乐见其成吧?”

小家伙一屁股坐在钱山顶部,满脸愁容,稚声稚气道:“我也想啊,可就算那些满身铜臭的家伙信得过我,我也信不过他们。蜂尾渡毗邻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渡口几个势力盘根错节,谁也不服谁,为了钱,有事没事就偷偷摸摸把对方脑子打出脑浆来。山盟契约,你觉得我应该挑选哪国的五岳?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其余两家还不得恨死我?说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烂了我的本体,当柴火烧吧?如今虽然香火惨淡,饱一顿饿三顿的,可好歹死不了。你们练气士不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嗯,还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就当没听见最后一句,对于小家伙的隐忧,深以为然。陈平安对此爱莫能助。

小家伙可怜兮兮道:“听那小黑妞说,仙师家住洞天福地般的地方,汲取灵气如俗人饮水,不妨就帮我一把,带着这株小树苗回去,一旦成活,也能帮着仙师稳固山水灵气,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寻常练气士,不提掉钱眼里的商家,只说那农家和药家,谁不将此事当作天降福缘的好事?这位过路的仙师,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陈平安将泥土和树苗放在地上,笑道:“是不是还要说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家伙垂头丧气,挠腮道:“两个小的,好糊弄;你这个大的,江湖经验老到,果然不好骗。”

一旦陈平安在自家山头种下这株小树苗,后者可以帮着稳固山水灵气一说,不算假,但是极其有限,更多还是不断为祖宗树窃取灵气,所以肯定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因为家乡小镇有老槐树的关系,陈平安当初在桂岛,便与范家供奉老剑修马致闲聊,知道了一些树木精魅的内幕。

陈平安归还了泥土和树苗后,那只杏精魅还算讲道理,也还给了裴钱两枚雪钱。

莲小人病恹恹的,裴钱也臊眉耷眼的,两个小的,都觉得对不住陈平安。

陈平安将莲小人放在自己肩头,手牵着裴钱,轻声笑道:“你们愧疚什么,应该愧疚的,是它才对。”

杏树底部“大门”内,古杏精魅躺在钱山里头,打着哈欠道:“只好等下一个傻瓜上钩喽。”

迷迷糊糊睡去,它做了个美梦,竟然梦见自己在一座不断增长、高耸入云的大山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每一张杏叶都洋溢着金色的灵光,每一根枝条都被金色香火熏陶得精粹无比,它一举成了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木精魅……它身上的高枝上,站着两个在看云海的身影模糊的人,一个仰头喝着酒,一个腰间刀剑交错而挂……

小家伙醒过来之后,乐呵得不行,哪怕只是在梦里头,也够它开心好多年了,只是不知为何,一抹脸,自己竟是满脸泪水。

它怔怔地躺在钱堆里,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些怅然若失。

画卷四人,每人凭借那枚价值百枚雪钱的小暑钱,各有收获。

本来孑然一身的朱敛,离开老龙城的时候,背上就多挎了一只包裹,这次离开蜂尾渡,包裹更加沉重。如今朱敛以读书人自居,所以当然是负笈游学了。

四人还是步行去往青鸾国京师。

蜂尾渡周边三国,前年在青鸾国开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是唐氏皇帝亲自筹办。第二年云霄国和庆山国就像打擂台一般,几乎同时,各自举办了一场道家的罗天大醮,将各路道家神仙瓜分殆尽,打了青鸾国一个措手不及。于是唐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在今年春举办一场佛道之辩,要在道家和佛门之中,挑选一个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地位还要高出儒家,输了的那个,自然就是垫底了。所以陈平安相信张山峰和徐远霞,至少今年春还会留在青鸾国京城。

大概是临近蜂尾渡,以及辖境内多道观寺庙和山水形胜的缘故,包括青鸾国在内的三国,都不属于那种灵气稀薄到匮乏的“无法之地”,比起当初陈平安途经的梳水国,灵气要多出不少。当时陈平安是一位纯粹武夫,感触不深,只有一个粗略感觉,如今炼化了“水”字印作为本命物后,可以缓缓汲取灵气,两者对比,就发现了其中的玄妙。

在宝瓶洲中部那几个陈平安脚踏实地走过的国家中,还是那个彩衣国灵气稍多一些。

说到彩衣国,在陈平安方寸物里的那张符箓中,还住着一个与他签订契约的白骨艳鬼。只是陈平安对她不喜,在桂岛之后,就再没有让她离开作为栖身之所的古怪符箓。

以后到了落魄山再将她放出便是,有山神坐镇周边山水,相信对那头女鬼而言,亦是震慑。

大骊王朝的正统山水神祇,可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其他王朝能够媲美的,大骊神祇天然高出一品。当下宝瓶洲半洲之地都已是大骊宋氏的囊中物,只差中土神洲儒家某座学宫的点头认可而已,所以往后大骊神祇和宝瓶洲神祇,估计就没太大区别了。

离开蜂尾渡边界线的时候,陈平安发现由外进入的旅人,无论练气士还是武夫,都需要手持一张在渡口大门口出售的黄纸符箓,有点类似世俗王朝的通关文牒。有了它,进门就会出现一扇涟漪大门,让人通过,离开蜂尾渡则不用那张通关符箓。这可是新鲜事,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其余渡口,都不需要付这笔过路费。走出大门后,陈平安就去询问一个身为五境练气士的看门人。那人见陈平安气度不俗,又是从蜂尾渡走出,便笑着为陈平安解惑。原来蜂尾渡有一座阴阳家和机关师联袂打造的山水阵法,金丹境地仙可以直接走入,金丹境之下,就需要一张价值五枚雪钱的通关符箓了,一旦硬闯,就会惊动蜂尾渡巡逻之人。至于那张符箓,是破障符的旁支,是蜂尾渡请求符箓派仙师为这座阵法量身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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