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新年新气象

陈平安摇头笑道:“只炼了一件水精物件,不过下次炼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许多。”

阴神点头道:“很不错了。”

陈平安回到药铺柜台那边,金色玉佩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悬佩在腰间,云海水运就会被蚕食,范峻茂一定会跟他拼命的。

郑大风如今已经能适当走动,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钱帮忙搬了条小板凳,去槐树底下寻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那位外乡老人已经早早在那树下了,正在看书。朱敛更是起了个大早,正跟“在书上下过苦功夫”的老前辈讨教学问。郑大风坐下后就过河拆桥,要裴钱回铺子自己耍去,裴钱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说好的报酬——一枚铜钱。付出一份汗水收获一文钱,天经地义,便是陈平安晓得了也不会骂她,所以裴钱格外理直气壮。

郑大风有些头疼,说回头压岁钱多给她一文钱便是。裴钱说那是两回事,她不喜欢别人欠她钱,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说的三分利算账,再说了大年三十还欠钱,你郑大风还想不想明年过得顺畅安稳些了。一旁搬了条藤椅躺着的外乡老人深以为然,说:“大风兄弟,这孩子说得在理啊,现在这会儿欠钱不吉利,莫要小觑了一枚铜钱的运道。”

郑大风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半枚铜钱来,正伤神的时候,老人笑着给出个法子,让郑大风将小板凳卖于他,然后他给郑大风钱,再由郑大风给裴钱。郑大风觉得可行,一条小板凳而已,回头让陈平安再做一条便是,做竹箱竹椅板凳什么的,陈平安手巧得很,也爱折腾这些。

裴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郑大风和那个老人,道:“你们啊,一枚铜钱还这么斤斤计较。算了,这回就当我好心帮个忙,不收钱了。”裴钱学当初郑大风那个动作,伸出手掌虚按两下,装老成道:“牢牢记挂心头,恩情别放在嘴上。”

大摇大摆走回巷子的裴钱,摇摇晃晃走桩练拳,一个兴起,学了卢白象那记鞭腿的架势,蹦跳起来,还真给她转了一圈,结果把自己旋得头晕,扑通摔倒,又立即起身,忍着疼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一进巷子就疼得龇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全程看在眼里,笑问道:“谁教出来的小闺女,可够鬼灵精怪的。”

朱敛回答道:“是我家少爷的记名弟子,皮得很。”

这时,郑大风才瞅着个空跟外乡老人抱拳笑道:“老前辈,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还礼,“哪里哪里,在下江湖称号‘一尺枪’,别号‘小飞升’。不知大风兄弟最欣赏山上哪位仙子?”

郑大风正色道:“是那无敌神拳帮,女侠赫连宝珠!”

老人嗤笑道:“看来大风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一句多看半眼都没劲,郑大风冷哼一声,将自己的小板凳挪开几步。

老人也针锋相对,起身将自己的藤椅挪开一些,这才躺着晒太阳。

朱敛蹲在板凳和藤椅中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心只读神仙书。手上这本书籍大有来历,价格不菲,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画卷里的人是会动的。

郑大风感慨道:“不承想正阳山苏稼仙子沦落尘埃,可惜了。”

老人眼睛一亮,只是嫌弃那郑大风眼光俗气,仍是不愿搭话,不过有些心痒痒便是了,毕竟苏稼仙子,也是他和小郎君的两大心头好之一。

郑大风揉着下巴,缓缓道:“当年有幸见过神诰宗贺仙子一面,仙子头戴道冠,手牵白鹿,姗姗而来。如今想来,当时距离仙子不过七八步之遥……”

老人再也按捺不住,侧身转头望向那位邋遢男子,悻悻然道:“大风兄弟,其实赫连女侠也是极好的。”

郑大风端起小板凳,佝偻着腰,走回小巷。

老人怔怔许久,懊恼道:“这位大风兄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我等自愧不如。之前就不该如此井底之蛙,妄下评语,现在好了,惹恼了大风兄弟,我与贺大仙子的距离,仿佛又远了些。不然以后到了无敌神拳帮,我是能够拿出此事,好好说上一说的,定然要那小郎君绷不住脸,甘拜下风!”

蹲在一旁的朱敛敷衍点头附和几声。

老人躺在藤椅上,叹息一声,道:“桃之夭夭,不知哪位有情郎,可以摘下一朵放在心尖上。”

朱敛抬起头:“老前辈这句话说得有学问了。”

老人点头慨然道:“这是小郎君曾经说过的言语。此人文采飞扬啊,与人吵架时,虽然言语粗鄙了些,可经常会有此等动人言语,在不经意间说出口,未经雕琢,浑然天成,不然我为何愿意称呼他一声老大哥?”

朱敛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点点头,道:“有机会定要拜会一下这位老大哥。”

老人突然问道:“朱小兄弟,冒昧问一句,破六境瓶颈、跻身金身境的时候,需不需要老哥我帮着看护一二?”

朱敛摇头道:“有我家少爷在,出不了纰漏,无须老前辈劳心此事。”

老人点点头,道:“你家少爷,是个妙人。”

朱敛合上书籍,问道:“那我也冒昧问一句,老前辈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

老人遗憾道:“差了点点。”

朱敛也不再多问,问多了,知道了真相,反而伤感情,远远不如现在这般自在。

此时柜台那边,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砺磨剑下,桌上斩龙台只剩下最后一小片。

陈平安没打算在这方面节省,等初一和十五吃完这片斩龙台,就拿出第二块更大的斩龙台。

郑大风将小板凳放在门槛外面,看到两把飞剑“蚕食”斩龙台的速度后,惊艳地啧啧道:“这两位小祖宗,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袍还能吃钱。”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金精铜钱不再出产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那一幕斩龙台火光四溅的绚烂场景,点头道:“骊珠洞天都破碎坠地了,金精铜钱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继续铸造拿来做什么?就算是白白送给老头子,都不会收了。”

陈平安问道:“我只知道金精铜钱比谷雨钱更金贵,可到底是怎么个值钱法?一枚金精铜钱能兑换几枚谷雨钱?”

郑大风答非所问,道:“你知道金精铜钱是怎么来的吗?是以山水神祇金身被打破后的碎片作为主要材料,加上其他几件同样不易获得的东西,才得以铸造成厌胜、供养和迎春三种金精铜钱。大骊王朝山水气运稳固,一向极少有淫祠,所以金精铜钱就格外昂贵,恐怕一枚金精铜钱,就值个七八枚谷雨钱。而在某些家族势力手中,能够从各地收购和搜刮金身碎片,就会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处劫掠,淫祠不够了,大不了就强行压着一些个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将正统山水神灵暗中贬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杀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愿低头,也有法子,仙家势力就笼络一些个身为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借刀杀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门道法、法宝灵器换取金身碎片。这种来历血腥的金精铜钱,成本兴许还不值一枚谷雨钱。”

陈平安又问道:“那现在世间还有多余的金精铜钱吗?”

郑大风挑了挑眉头,缓缓道:“难说。谁都知道金精铜钱是大道修行的必需之物,这会儿谁要是傻乎乎购买,再不会做生意的人,都会漫天要价,爱买不买。”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头疼,他就是那个至今还需要金精铜钱的家伙,而且还不是需要几枚而已,几袋子都不嫌多。

画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缝补修缮和品秩提升,以及未来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炼,极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铜钱,作用类似那枚由大渎龙宫水脉精华化成的玉简。

郑大风教训道:“大过年的,少唉声叹气。”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桐叶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才悲哀地发现,根本就没有熬出头的迹象,那个剑修还在以一身凌厉剑气,轻松粉碎桐叶宗方圆千里的山河气运。

破坏容易,跟在剑修屁股后头,收拢灵气、弥补重建那些毁坏殆尽的山根水脉,却极难,除非桐叶宗那些金丹境、元婴境修士愿意损耗自己的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灵气的不断外泄,可姓名记录在宗门谱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为不稳,也会牵扯到宗门冥冥之中的气数。

此时就算是外门资质最浅的后进弟子,都意识到桐叶宗迎来了千年历史上最为险峻的难关。最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的是,那位在所有桐叶宗修士心目中比天还高的中兴之祖杜懋,从头到尾全然没有出面理会那名剑修的挑衅,甚至当宗门危在旦夕、根基动摇之时,这位力压一洲练气士的老祖宗还是没有动静。

不过当下绝大部分桐叶洲练气士,还是愿意相信这位桐叶宗的老祖宗不动则已,一动就会一击致命,那个剑修左右,注定猖狂不了几天。

几乎所有桐叶洲的大山头、王朝和豪阀,都在关注着桐叶宗的动向。

随着玉圭宗姜尚真大摇大摆凑了趟热闹后,越来越多尽量遮掩气机的各路地仙修士,或来此遥遥观看,或施展神人观山河,分别拿出看家本事,查看桐叶宗风水流转、气数深浅、福缘厚薄的种种端倪。

一开始谁都不敢相信,一名剑修,就能够影响到桐叶宗这么个庞然大物十之三四的灵气走势。

那名剑修,没有杀人,除了破开屏障和围杀之局,剑修几乎连剑都不会递出。

但是现在再眼拙的别家陆地神仙,都看出了桐叶宗子弟的精气神,在走下坡路。山下王朝的沙场厮杀,两军对垒,若是有一方“死伤”至此境地,则溃败矣。

千年以来,桐叶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历练也罢,不管是仗势欺人,还是迎难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气支撑起道心,故而相较于别家练气士,桐叶宗子弟最是高歌猛进,气势如虹。

遇上冲突,被境界更高的练气士占了上风,只要报上桐叶宗名号,便可肆意辱骂其他山头的练气士。更有甚者,二话不说,或御剑或御风千里奔袭而去,一剑斩敌头颅。

在一些生死关头,性情刚烈的桐叶宗子弟,愿意与敌对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历史上不计其数。

如果在剑修闯入山头的第一天,中兴老祖杜懋或者宗主一声令下,不敢说方圆千里的全部山门练气士,至少也有半数的人,愿意为桐叶宗慷慨赴死,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可是到了如今这大年三十,所有人内心深处,除了希冀着飞升境的中兴之祖能够现身杀敌之外,更多还是摇摆不定,不知所以。自家宗门到底在外边做了什么,惹来了这位咄咄逼人却不滥杀的剑仙,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内闭门谢客?什么时候我们桐叶宗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盘上肆意妄为一下也不行?连那最擅长的以力压人都做不到了?

姜尚真其实一直没有彻底远去,他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与一位关系不错的元婴境老剑修喝着美酒,后者摇头笑道:“桐叶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喽。”

姜尚真仿佛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而是桐叶宗的供奉,假惺惺地嘿嘿笑道:“别这么说,杜懋好歹是个飞升境,只要摆平了这位剑修,还有一线生机,说不定因祸得福,声势暴涨……”姜尚真又蓦然大笑,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摆平个屁,杜懋这老乌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给我,说杜懋‘鸿运当头’,在老龙城他的本命仙兵吞剑舟好像给人打爆了,阳神身外身也成了别人囊中的仙人遗蜕,如今就是个境界不那么稳当的仙人境……老子这次算是赚大发了,老宗主很高兴,说未来五百年,宗门对云窟福地的抽成,再减去一成……哎哟喂,左右大剑仙,陈小剑仙,可惜你们两位老人家不在这儿,不然我姜尚真立马跪下来,给你们两位大恩人使劲磕五百个响头,以表谢意,不成敬意啊……”

姜尚真一边狂笑,一边拳敲石桌,幸灾乐祸到了他这个地步,其实也不算多见。

那名鹤发童颜的元婴境老剑修轻声问道:“敢问姜先生,桐叶宗应该如何应对?”

姜尚真伸手擦拭着眼角泪水,摆手道:“你再让我笑一会儿,停不下来。”

老剑修无奈一笑,他与姜尚真和陆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识于山下的老朋友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收敛笑意,道:“还能如何?道理,是肯定讲不过那位剑仙了。打架?怎么打,只靠那几个玉璞境?说句难听的,只要左右铁了心跟桐叶宗耗到底,别说十之三四的灵气动荡,再给左右一年时间,桐叶宗就等着完蛋吧。换成以往,哪怕一座山头没有杜懋这种飞升境,闹出这么大风波来,儒家书院就该出现了,可这次,书院显然不会出来主持公道了。这意味着什么?是桐叶洲理亏在先,而左右即便闯入了桐叶宗辖境,始终不曾逾矩丝毫,占着理行事,这使得桐叶洲书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学宫都无可奈何。”

老剑修点头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莫过于此。”

姜尚真转头望向北方桐叶宗那边,哪怕千里之遥,依稀可见山水气运开始出现清浊混淆的蛛丝马迹。姜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乱之外,又有些悚然自省,以及一丝丝在所难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泽而渔,一口气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灵气,帮助自己强行飞升之外,没有其他法子了。只要飞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捞到了一桩功德傍身,按照礼圣订立的那条规矩,儒家书院就需要帮忙看顾着桐叶宗山门很长一段时间。到时候左右除非愿意跟整个儒家正统叫板,否则就只能见好就收了。”

姜尚真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闭眼祈祷道:“剑仙左右,左大爷,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厉,一定要干死杜老乌龟啊!”

元婴境老剑修抚须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敌视世间剑修吗?最喜欢作践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剑修吗?现在如何?有本事倒是从乌龟壳里探出头试试看啊?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的暮色中,被桐叶宗掌控无数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师山之巅,现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楼的瑰丽景象,然后飘散不定起来,最终砰的一声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处,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开虚空,不知所终。

祖师山山巅上杜懋的肉身逐渐随风消失,唯有阴神变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绝大多数灵气后,变得无比巍峨威严。这尊身高数千丈的金身法相,双脚虚踩祖师山之巅,虽然还是在练气士的金身法相范畴之内,但身躯却已经焕发出五彩琉璃之色,变幻莫测。法相伸出双臂,双手五指撑开,举在头顶,然后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开了浩然天下的一处天幕。

天幕撕裂处,天雷滚滚,紫电翻涌,种种巨大如山岳的身影一闪而逝,有如蛟龙骨架拖尾游弋的,有盘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尸骸,有一只猩红巨爪试图将天幕裂缝撕扯得更大……无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间不可见的恐怖异象。

剑修左右,一手负后,一手持剑,横在身前,缓缓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阴神吞食一座小洞天无穷灵气,才打造出来的这副五彩琉璃之飞升法相,左右的人与剑,小如芥子。

左右一剑缓缓横扫而过。

仅此而已。

左右一直认为,人间剑术之巅,只在两剑,其中一剑,是那位中土读书人最得意的一剑,随手劈开了黄河洞天。

另外一剑,就一直收在自己的剑鞘内。

正是此次,出鞘!

片刻之后,那尊已经飞升离地数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的“半山腰”,出现了一条纤细到不可察觉的雪白丝线,细如人间女子的寻常发丝而已。

法相在距离天幕越来越近的时候,拦腰而断,五彩琉璃身躯断成了两截,上半截身躯犹然悲愤拔高,伸手试图攥住天幕缝隙的卷口处,想要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躯砰的一声碎裂,灵气重归天地,还有飞升境遗蜕留下来的十余块残存琉璃物,溅射向四面八方,成为别人在修行路上的机缘。

左右已经收剑归鞘。

只剩下上半截身躯的那尊琉璃神人,颓然退回浩然天下的大地,如一颗绚烂流星消失在半空中。

左右抬头看了眼尚未合拢的天幕,收回视线,化虹去往桐叶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

出海没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问道:“为何不飞升离去?”

左右默不作声,两人相隔不过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处杜懋强行飞升扯开的天幕缝隙,大怒道:“为何不借机离开这座天下?难道你真想要勘验了那句混账话,真要‘左右是个死’?”

左右低下头。

只是这次老秀才没有跳起来给他一巴掌,颓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去倒悬山,去剑气长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子要伤先生的心,都是拦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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