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五千甲围山

裴钱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纸符箓,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风。她闲来无事,招惹魏羡道:“老魏,你吃撑了后,会不会放臭屁?”

魏羡不理睬。裴钱便去烦卢白象:“小白,怎么没见过你拉屎呢?你这样不好,都憋在肚子里头。”卢白象哑然。

裴钱又跑到最后面的隋右边身旁,扬起脑袋,一脸谄媚道:“隋姐姐,你会不会飞啊?我经常听天桥下的说书先生讲故事,说神仙们不但会飞檐走壁,还会腾云驾雾,撒豆成兵。那老头儿骗酒喝呢,我才不信他,但是我信隋姐姐你啊,我可是见过有人踩在剑上飞的,隋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也会吧?我长大后,要是能有隋姐姐一半漂亮,就开心死喽。”隋右边对于这个小马屁精,呵呵一笑。

裴钱最后回到陈平安身边,莫名感慨道:“我以前在家乡,总觉得如果吃土能吃饱,还吃不死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书上看到,在这桐叶洲北边,有一座山,那边的观音土,真的可以当饭吃。”

裴钱满脸震惊:“泥土真能当饭吃?那我们要不要去背一箩筐?”

陈平安摇头道:“不顺路。”

裴钱的脑子里,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会很认真地询问陈平安有没有觉得每一栋屋子,每一棵树,都像一个人?她的理由是窗户就像是屋子的眼睛,大门是屋子的嘴巴,而叶子是大树的衣裳。

陈平安反问那为什么冬天那么冷,树木不穿衣服,夏天那么热,反而穿那么多?

是哦,裴钱挠挠头,觉得果然陈平安读书多,更有道理一些。

这一路,除了裴钱偶尔瞎扯,陈平安和其他四人几乎没有什么话语交流。

说来不可思议,当下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福地历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陈平安行走之时,一直在反复咀嚼玉简上那篇炼化口诀。

这天行走在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敛轻声询问道:“少爷,怎么说?”

卢白象三人脚步如常,却都已同时察觉到异样。

陈平安说道:“不急。”

此次北上,陈平安一行人刻意绕开了大泉北方边军的一部分辖境,多走山路,就是为了避人耳目,防止有人尾随跟踪。

但是今天他们发现终于有人泄露了马脚,只是此人来自何方势力,是边境偶遇,忌惮五人,所以必须来此查看,还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陈平安而来,暂时不好说。

这天黄昏里,细雨绵绵,山路难行,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他们经过了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裴钱乐开怀,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以歇脚了。她的靴子和裤管沾满了泥泞,每次抬脚都像有好几斤重,哪怕撑着那把油纸伞,可斜风歪雨的,还是让她的头发黏糊在额头上,十分难受。

陈平安让裴钱停下,取出一张阳气挑灯符,拈在指间,率先走入空荡荡的破庙,符箓并无点燃,这才让庙门外的裴钱进来。

市井老话说坟地可睡,破庙别进,是有道理的。破败荒废的庙宇道观,神祇消散后,除了容易有谋财害命的劫匪流寇驻扎,更容易招来四处飘荡的鬼魅阴物在此盘踞,沦为藏污纳垢的阴煞之地,蛊惑祸害过路的借宿人。陈平安在宝瓶洲与张山峰、徐远霞同行时,就曾经遇上一头小狐狸精,只不过像那头狐魅那样心善的山泽妖魔终究是少数,更多还是觊觎活人肉身、仇视路人一身阳气的凶鬼恶煞。

破庙内神台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终,梁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蛛网。

朱敛捡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够点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边拾取、劈砍了些浸湿的树木,了不少时间才燃起火堆。

裴钱进了破庙后,立即又有了借口,跟陈平安讨要一张符箓贴在额头,说是她胆小,要靠符箓驱邪。

如今只有抄写完了五百字的圣贤文章,她才有资格借一张符箓贴在额头上显摆。

陈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五百字,裴钱苦着脸说那她就不贴符箓了,今天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书。

看着满身泥泞的凄惨黑炭小丫头,陈平安点了点头。裴钱如获大赦,凑到陈平安身边,询问能不能瞅几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宝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东西,只是一直放在陈平安的竹箱里头。陈平安让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钱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宝小木匣,坐在陈平安身边,却背对着魏羡四人,盒子里头的宝贝们,看也不给他们看一眼。

这份抠门小气,估计是很难拧过来了,而且陈平安似乎也没有刻意在这件事上,为难裴钱。

之前朱敛故意逗弄裴钱,将那根谁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来,裴钱差点跟他拼命。

多宝小木匣分出大小不一的九个格子。

除了小巧玲珑、木纹细腻的木雕灵芝,以及那几枚前朝的孤品厌胜钱,还有一块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灵官神像,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开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动。这块枣红令牌极小,应该是大户人家从道观请回的物品,让家中晚辈悬佩,希望能够为孩子驱邪护身。其余多是秀气精美的女子装饰物件。

裴钱抬头悄悄询问陈平安:“这里头,哪件最值钱?”

陈平安身体微微后仰,瞥了眼多宝小木匣里琳琅满目的物件,道:“木灵芝和灵官牌,是不错的灵器品秩,下五境的练气士,能够拥有其中一样,就很幸运了。”

裴钱眼睛发亮,又问:“那到底值几两银子?”

陈平安一记爆栗就敲下去,斥道:“别人好心好意送你东西,你总惦记着值多少钱!”

裴钱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姐姐才不会送这么多东西呢。”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怎么看出来的?”

裴钱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眯眯道:“用眼睛看出来的呗。”

陈平安又抬起手,吓得裴钱赶紧捂住脑袋,腿上的多宝小木匣差点摔落在地。

陈平安帮她扶住匣子,没有真敲打她。

裴钱重新收好多宝小木匣,转过身交给陈平安后,压低嗓音道:“近之姐姐是真的漂亮,我觉得比……某个人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庙外,雨越下越大。

朱敛在忙着煮饭。

陈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烧火剩下的树枝,与剑等长,来到庙门口,站定后仰头望向雨幕。

几乎同时,朱敛四人都转头望向陈平安。便是盘腿坐在最远处的隋右边,都不例外,睁开眼后,双手分别放在长剑痴心的一头一尾上。

陈平安只是手握树枝如握剑,始终纹丝不动。

久而久之,四人又回复到各自的状态中。隋右边又闭上了眼睛。朱敛继续生火做饭。魏羡在破庙内四处逛荡,蹲在墙根,手里拿着一块涂抹着彩漆的破石头,多半是这座破庙神像破碎后的遗留。卢白象在翻阅一本棋谱,是姚近之所赠,据说记载了白帝城城主与大骊国师崔瀺的“彩云十局”。卢白象对这本棋谱爱不释手,一有空闲就取出翻阅,开卷有益。

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朱敛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间艳情小说,裴钱壮着胆子凑过去想要偷看,被朱敛一把推开她的小脑袋。

裴钱看了眼卢白象手中的棋谱,看不懂,更不感兴趣。下棋一事,她最厌恶,你一下我一下的,还要想半天,太没劲,如果别人下一枚棋子,她能噼里啪啦连下三四枚,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经可以闻到米饭香味的时候,陈平安轻声道:“有一伙人往小庙这边来了,你们先各忙各的,不用理会。饿的话就先吃饭。”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庙这边躲雨而来。

十数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个个身形矫健,人人挎腰刀,气息沉稳绵长。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相处了这么久,一眼看出这些人必然是军中锐士。

为首一人,是位三十来岁的青壮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时,龙骧虎步,比身后众人更惹眼,可谓鹤立鸡群。

那人在破庙外十步地方,对拎着一根树枝的陈平安笑问道:“可是在剑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将军,打杀小国公爷高树毅的陈公子?”

见陈平安不说话,此人笑道:“我叫刘琮,是大泉刘氏子弟,这些年都在北方边境吃沙子,得到这两桩消息后,就想着一定要来拜会陈公子。之前我军中斥候鬼祟随行你们,多有冒犯了,我在这里与陈公子道歉一声!”

刘琮,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手握北方边军大权,在大泉王朝军中威望极高,除了靠这个从娘胎里带来的姓氏,更靠一场场实打实的边关战功。

陈平安问道:“就为了这些?”

刘琮哈哈笑道:“当然不是。陈公子可能不太了解蜃景城,那高树毅小时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后头,这么些年,关系一直不错。陈公子杀了他,我如何伤心谈不上,毕竟在我离开京师后,他更向着老三一些,不过我很好奇,武道修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马监掌印李礼打得平分秋色!”

陈平安环顾四周。

刘琮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带的人不多,就五千兵马。山上两千精锐边军步卒,山脚还有三千,不知道陈公子觉得这份见面礼,够不够?”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既然有这么多兵马围剿,你一个皇子殿下,还以身涉险做什么?你我之间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纯粹武夫,也不至于这么托大吧?”

刘琮大笑问道:“陈平安,你今年几岁?还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岁数吗?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体魄,这些年在边关厮杀无数,如今也才刚刚成为六境武夫!真要让我对上咱们大泉王朝的守宫槐,别说分生死,我恐怕连对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说是不是人比人气死人?”

陈平安问道:“那你是走到这里来……找死?”

刘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后,咧嘴笑道:“这些皆是大泉北边最出类拔萃的随军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见那个手拎树枝的年轻人不愿说话,刘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这颗脑袋,有人想要你交出碧游宫的东西,有人想要你腰间的酒葫芦,陈平安,你真以为一个死了的书院君子,一块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师堂玉牌,就能让你安然无恙到达天阙峰,大摇大摆乘坐仙家渡船离开桐叶洲?”

破庙内,朱敛端着一碗米饭,蹲在火堆旁,三两口扒干净后,站起身。

魏羡细嚼慢咽着米饭,吐出一句:“这厮恁是话多,活不长久。”

卢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庙门口。隋右边背好长剑,紧随其后。

魏羡将剩下半碗饭递给蹲在自己身边的裴钱,道:“赏你了。”

裴钱接过饭碗,往自己碗里一倒,然后碗叠碗,抬头认真说道:“老魏,你要是死翘翘了,我肯定帮你找个地方埋了……到时候你身上的银子,我能当作酬劳拿走不?”

魏羡手握那枚甲丸,板着脸撂下一句:“咱们四个,想死都难。”他径直来到陈平安身边,聚音成线,说了原本不太愿意说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听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敛、狭刀卢白象和负剑隋右边,也依稀听得见内容,神色各异。

大雨滂沱,外边的一行人则听不清楚。

朱敛笑容阴鸷,问道:“少爷,此役过后,能不能也赏给我一件好东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没个傍身物件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暂时没东西送你了。”

朱敛有些惋惜,转头望向那拨不速之客,啧啧道:“少爷,那等会儿老奴出手杀人,可就不再像客栈那晚,还要计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

隋右边神色冰冷,站在最右边,问道:“公子,破甲一千,痴心剑能否从此归我?”

卢白象站在了最左边,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

魏羡最后一个说道:“披甲锐士杀腻歪了,练气士全部归我。”

陈平安笑道:“那我干吗?”

裴钱在破庙里头大口扒饭,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饭!”

风雨大,山脚处,申国公高适真拒绝了府上扈从替自己撑伞,站在大雨中,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

别跟我高适真提什么家国忠义、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国公府,就儿子高树毅这么一炷香火,没了就是没了。何况二十多年倾尽心血和精力去栽培这个儿子,方方面面,身为父亲的高适真都挑不出高树毅半点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坚信,高树毅未来会是大泉的庙堂栋梁,无论是谁当皇帝坐龙椅,申国公府都会重振家风,权倾朝野,升为郡王府,为新帝倚重,吞并北晋、南齐两大强国,一举成为桐叶洲中部最大的王朝。

皇帝陛下说要补偿申国公府,三皇子说要补偿他高适真,供奉清客幕僚们都劝他隐忍。

高适真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失去了独子的男人。他先是离开皇宫,再悄悄离开皇子府邸,最后秘密离开京师,担任皇帝陛下的密使,去往骑鹤城驿馆见姚镇,风平浪静。申国公府,还是那座深明大义的大泉国公府,高适真从来没有让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刘臻失望。

如果没有那个从天而降的契机,高适真也确实掀不起风浪,毕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大泉王朝姓刘。

现在不一样了。有人找到了他高适真,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刘琮,刘琮又找来了五千甲士,至于暗中拉拢了多少山上势力,高适真不感兴趣。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千万别给人添油,这是兵家大忌。连他高适真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城人,都明白的浅显道理,相信大皇子刘琮想得更加透彻。

高适真在等,等待刘琮下山时提着那颗头颅送与他,他好将其带回到儿子高树毅的那座新坟前。

破庙前,陈平安望向刘琮扈从中,藏头藏尾的最后两人。

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后,两人相视一眼,向前走出数步,正是武将许轻舟和仙师徐桐,老熟人,边陲客栈中,分别跟卢白象和隋右边交过手。

许轻舟摘掉蓑衣丢在一旁,露出一身甲胄,除了做样子的那把大泉边军制式腰刀,还有佩刀“大巧”,是一件兵家重器。

许轻舟默不作声,草木庵主人徐桐却笑道:“陈公子,又见面了。上一次在南方边陲,这次在北方边境,就像许将军的心爱佩刀取名大巧,真是很大的巧合。”

刘琮身后十名扈从,除了许轻舟和徐桐,其余八人,都是在北方边关久经沙场的随军修士。大泉王朝的边境战事,其实就只发生在北晋、南齐接壤的南北两处,南方是姚家铁骑为刘氏守国门,北部则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万边军,常年与南齐交战,战事频繁,经常叩关北征,战力高低不说,出刀子的次数,只会比姚家铁骑更多。

武将许轻舟,此次登山围剿陈平安一行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要那副不同寻常的甘露甲,最好是连那把刀也一并收入囊中。

刘琮只答应下了甲胄,狭刀一事,可卖不可送,到时候就看许轻舟和所在将种家族,能够拿出多大的诚意来“购买”了。

高冠仙师徐桐,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擅长雷法,精通炼丹,可养生长寿,以此结交了无数达官显贵。蓑衣下边所穿的那件法袍,灵气流泻之时,焕发出五彩云箓的雾霭画面,就像披了一幅彩绘山水画卷,事实上这件灵器法袍,名为“五彩峰”,是草木庵的祖传宝,已经极其接近法宝品秩。

仙师徐桐想要陈平安身上那件恢复真身后,如同一袭金色龙袍的法袍金醴。

垂涎三尺,梦寐以求!

陈平安望向刘琮,问道:“是为了那张椅子?”

刘琮厉色道:“不然?你当我五千边关儿郎的性命,不值钱?”说到这里,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齿,“我要是今天不走到这破庙门口,不亲眼见一见你陈平安,我心里头……”刘琮指了指自己心口,“不痛快!”

陈平安道:“不痛快?不是你自找的吗?五千大泉边军战死这座小山上……算了,其实道理你都懂,你多半会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你当了皇帝,这五千甲士就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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