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五千甲围山

陈平安起身道谢,太平山道士赶紧起身还礼,连说不敢。

陈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悬挂在腰边,与那养剑葫芦一左一右。之后他将那位光明正大自报名号后走入驿馆的年轻道士送到大门口。

太平山此举,用心良苦。

陈平安腰间这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着“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悬挂上,因为这与修为和年龄无关。

整座太平山,就那么五六个人挂着这种玉佩,年纪最大的,已有三百岁高龄,如今管着太平山的道家藏书,不过是龙门境修为。年纪最小的,是个才七八岁的小道童,天资卓绝。

要说最出名的那个,肯定是一人仗剑下山云游的女冠黄庭。

所以说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在桐叶洲的护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师爷老天君,刚刚施展过令人侧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现世,手持明月镜,驾驭仙剑杀敌万里之外。这会儿,谁敢招惹锋芒毕露的太平山?

陈平安感慨万分,走回院子。

一袭白袍,发髻别玉簪,腰间悬玉牌。

驿馆胥吏在路上见着了陈平安,都当他是一位读书人。

姚家队伍在这天清晨时分,起程去往蜃景城。

距离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陈平安一行人与姚家队伍的离别时分,快到了。

一天黄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后一座驿馆。驿馆朴实无华,甚至还有些简陋,与骑鹤城那座坐拥园林的驿馆,有天壤之别。

沿着驿馆外那条官路,行走十余里,有座照屏峰,虽然不高,但如利剑出鞘,很适合欣赏日出日落,是一处名动京师的形胜之地,经常有达官显贵和王孙子弟在那边夜宿山顶客栈,就为了欣赏日出东海、映照山屏的奇绝美景。

姚镇非要拉着陈平安去照屏峰。

最后就只有老将军和三姚,陈平安和裴钱,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于山顶的一间客栈。

这座客栈后面,就是一座崖畔朝东的观景台,在照屏峰六座客栈中赏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栈美酒、夜宵吃食,放在桌上,先赏月再赏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着手持行山杖的裴钱瞎胡闹,两人忙着“切磋武艺”。

少女姚岭之独自走到崖畔栏杆那边,往南边远眺,似乎有些伤感。

老将军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待日出,可是喝过了两壶酒后,没把陈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岭之只好搀扶着爷爷返回客栈。

裴钱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来日出景象。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钱丢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脚边泥地上,百无聊赖地画圆圈。

一个小圆,一个大圈,又一个更大的圆,再一个更大的圈,一层层,环环相绕。

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经站在陈平安身后,看了很久,问道:“就这么画下去了?”

陈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画到这里了。”

姚近之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酒的时候,脸庞皱着,看来是那杯酒很难下咽,喝完之后,瞥了眼地上,说道:“是很难画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画不下去。”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崖畔栏杆那边,姚仙之和裴钱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姚近之笑问道:“你不问我是真懂你画了什么,还是假懂?”

陈平安轻声说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脸色绯红,越发光彩夺目,她缓缓道:“你我二人之间,门户之间,国与国之间,洲与洲之间,文脉之间,三教之间,百家学问之间,天下与天下之间,人族与妖族之间!你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这‘道理’两个字,到底能够包含几个圆圈,然后你就会在最外边的那个圈子轨迹上,兜兜转转,直到你确定下一个圆圈的边界,再跨过去,继续走,只有这样,你才会每一步都走得问心无愧。正因为如此,你的出拳出剑,就可以一往无前。也只有你陈平安,才有资格在客栈跟书院君子说一句‘扪心自问’!”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这个女子,点头道:“姚姑娘,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这是实话。

若无“之一”,就是违心的吹嘘了。毕竟不说其他人,光是自己那个“弟子”崔东山,就不是如今的姚近之能够媲美的。

姚近之约莫是喝过了两杯酒,不胜酒力,言语之间,神色之中,便有些别样风情,她凝视着陈平安,柔声问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聪明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挠挠头,直言道:“姚姑娘,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点不恼,反而问道:“她很好看?”

陈平安蓦然之间,神采奕奕,毫不犹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仿佛毫无芥蒂,笑着喝了口酒,陪着陈平安坐了一炷香,闲聊了些蜃景城的风土人情,这才起身告辞。

转身之后,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走向客栈,眼神晦暗不明。

陈平安没有转头,始终将手肘放在桌上,斜着身子笑望远方的月色。他眼神温柔,似乎在望着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间多余美色。

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也是明月光。

到最后,只有陈平安、裴钱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钱瞪大眼睛,趴在栏杆上,使劲瞧着那轮大太阳跃出东海,像是看见了一块大金饼,想要将其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暂的惊艳和感慨之后,也就没多瞧什么,毕竟领略过无数次,家乡边陲那儿的月涌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这日出景象逊色。这名天才少年有些讶异,怎么裴钱盯着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陈平安轻轻一跳,坐在了悬崖畔的栏杆上。姚仙之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爷爷和近之姐姐在场,不敢造次,后来又有最敬佩的陈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没好意思,这会儿陈平安带头做了,姚仙之赶紧跟上,陪着陈平安一起眺望东海,仿佛心境都跟着开阔起来,对之后的蜃景城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时候,老将军满脸懊恼,埋怨陈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与他打声招呼,害他错过了那场壮丽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么多冤枉路。陈平安不理会老小孩似的姚镇,姚近之一句“爷爷,昨晚破例准你喝酒,还不满足”,老将军立即消停了。

无论是姚镇,还是姚仙之,对陈平安最亲近的爷孙二人,知道马上就要与他道别,离别在即,别有愁绪在心头。

只不过这一老一小,是见惯了沙场风沙的武人将种,觉得些许离愁,且放心间便是了,以后总有再聚喝酒的机会,若学那小娘子惺惺作态,反而可笑。

终于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叶渡口,姚家停了车马。

陈平安背着那个青竹书箱。

挎刀少女姚岭之,大大方方的,先与陈平安抱拳感谢道:“陈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风顺!更祝你武运鼎盛!”

陈平安笑着点头,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越不能只盯着破境二字。拳法讲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轻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敌,这滴水就是你的武学真意了。岭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练出大成就的。”

姚岭之冷哼一声,眼眸却含着笑意,道:“年纪只比我大一些,却如此老气横秋!”少女甩头就走。

姚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珍重”二字。那只篆刻有一篇圣贤文章的青竹笔筒,已经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当一件传家宝收藏起来。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赖脸跟陈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间第一珍宝。今天少年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希望陈公子以后一定要来蜃景城。”

头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说要单独跟陈平安走上一段桃叶渡口。

姚仙之吹了一声口哨,被姚岭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离开骑鹤城,到达桃叶渡口之前,陈平安玉牌只以“祖师堂续香火”这一面示人,今天却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动,深深望了一眼这位从北晋国来到大泉京师的年轻人。她说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语,并不出奇的内容,只是让人觉得感情真挚,文火慢炖,尤为动人。

不过陈平安领了情又不领情,此中味道,此间滋味,大概就只有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了。

姚近之最后拉家常一般,与陈平安随口说起了姚氏这辈人姓名中“之”的由来,原来早年有个云游边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场兵祸,被爷爷姚镇所救,便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辈当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与姚镇的孙辈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个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帮着藏风聚水,说不定就有某个晚辈,靠着祖荫庇护,出息大到无法想象。姚镇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一个好念想,便给姚近之这些孩子,在名字里都加了个“之”字。姚氏这一辈,二十几人,人人都有,别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镇并无偏心。其中又以姚镇身边这三姚,最出彩。

陈平安听完之后,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后对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

陈平安抱拳还礼,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心诚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帮老将军出谋划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说一句冒犯的话,以后万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为过不去的坎,不妨问问老将军,由他来做决定,不用事事放在心头,独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却不言不语,只是望着陈平安。

陈平安再次抱拳告别。

姚近之这个大家闺秀,竟也学着江湖人抱拳施礼,一双水润眼眸中满是异样光彩,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只得跟着说道:“后会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两颊桃红。

远处,朱敛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难消受,秋波流转最留人啊。”

隋右边负剑而立,视而不见。

陈平安回到这边,看见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来一路,已经没车厢可以坐了,不过她跃跃欲试,走路怕什么,不然脚底板那些老茧不是白长了?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挥手告别。

骑马的姚仙之直起身,向陈平安使劲挥手。

陈平安一行继续北上,他轻声感慨道:“可惜没能下一场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是怎么个人间仙境。”

裴钱笑道:“那咱们等到下雪再走嘛。”

这两天她成天围在姚近之身边,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竭力讨好那个她心底认为“不敢见人的漂亮娘们”。事后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临别礼物,装在一个玲珑多宝小木匣里头,其中就有几枚辛苦收集而来的前朝孤品厌胜钱,还有一枚造型古朴的木雕小灵芝,加上其他物什,零零散散十余件。裴钱一开始本想着能骗几两银子最好,陈平安不会拦着,她自个儿拿着也不重。结果姚近之给她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裴钱反而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姚近之牵着裴钱的手,将多宝匣交给陈平安,解释里头都是奇巧却不贵重的物件,希望陈平安不要拒绝。陈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拣选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坚持,陈平安只得帮裴钱收下,放在竹箱中。对此裴钱没有丝毫不悦,倒是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里背着走去那啥天阙峰,不累死个人?

这会儿裴钱一边怂恿着陈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边乐呵呵想着又有一场分别,说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馋的真金白银了!

陈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钱颠了颠包裹,握紧行山杖,铁骨铮铮墙头草,大义凛然道:“我突然觉得吧,还是赶路要紧!”

陈平安对其他四人说道:“没有跟姚家讨要战马,我们只能步行去往天阙峰的仙家渡口。”

朱敛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养筋骨。”

桃叶渡河中有一艘乌篷小船,距离姚家队伍极远,船里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缓缓收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对身边的一名年轻女修说道:“去捎话给申国公,不要招惹陈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杀了此人,别说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们金顶观都有灭门之祸。”

那名女修站起身,一掠而去。

还留下一位继续为祖师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肤胜雪。

杜含灵眼神淡漠道:“功亏一篑。”

由于极其稀少,陈平安腰间那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间流传。不过寻常地仙,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肯定大多知晓内幕。

毕竟那个女冠黄庭,早年让好些门派吃足了苦头,只是这一甲子才没了动静,不知是在闭关破境,还是被祖师爷约束在了太平山中。

若是这会儿去招惹那座太平山,就简直是比往常挑衅桐叶宗和玉圭宗还要失心疯。

杜含灵亦是不敢。再者他本就只是与申国公府以及高适真幕后大佬,做了一桩锦上添的小买卖,杀了陈平安最好,不杀也没关系,不会妨碍他们金顶观的大局谋划,只不过高适真那边可能就要跳脚骂娘了。

但是于金顶观和他杜含灵又算什么?人间事小,帝王将相又能大到哪里去。

这位元婴地仙想了想,时势大乱,金顶观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处落地生根,那他也该试试看再登高一步,不然当下的境界,仍是不够看。

至于高适真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追杀那个年轻人,就与早早抽身离开的金顶观无关了。

“祖师爷,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声陈平安?”年轻女修轻声询问,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杜含灵笑着摇头,道:“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当这个好人,也是邵渊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带笑,道:“祖师爷英明。”

杜含灵一笑置之。

不用陈平安自己说,姚镇就给陈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舆图,以及两幅更加详细的州郡形势图,使得陈平安对去往天阙峰的大致路线心中有数。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条黄泥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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