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误入藕花深处

丁婴笑了:“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去宰掉陆舫,或是联手俞真意尝试着杀我。”

种秋默不作声。

丁婴玩味道:“不过我劝你可以再等等,说不定陆舫不用你杀。”种秋问道:“如果你要离开,会带走哪三个人?”

丁婴指了指站在灶房门口的曹晴朗:“如果我要走,只会带走他。”

种秋瞥了眼那个孩子,疑惑道:“资质并不算出众。”

丁婴一笑置之。

没了约束的陆舫递出第一剑。一剑过后,从陆舫站立位置到这条大街的尽头,被劈开了一道半丈高的极长沟壑。别说是鸦儿、周仕这样土生土长的家伙,就是冯青白都看得目瞪口呆,恍若置身于家乡桐叶洲。

笑脸儿钱塘的笑脸更加生动。背靠大树好乘凉,早年因缘际会,跟最落魄时候的陆舫成为朋友。当时他是热血上头,便陪着他一起去了春潮宫,在当时的情形下,算是陪陆舫一起慷慨赴死了。然后陆舫在山脚敲晕了他,独自登山挑战周肥,等到他清醒过来,陆舫就坐在他身边,不再是那个成天借酒浇愁的失意人。

在那之后很多年,陆舫的鸟瞰峰就只有钱塘一人能够登临,并且活着下山。

周仕最是无奈,自己辛辛苦苦布下的阵法,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白袍剑客竟然跑了。在陆舫出剑的瞬间,好像就已经确定挡不住这一剑的浩荡威势,横移出去,然后直接撞开墙壁,就那么消逝不见。

陆舫环顾四周,不觉得那人已经退去。

看似随意一剑斩去,将那堵墙壁当场劈出一扇大门来。

尘土飞扬,依稀可见一袭白袍躲开了洪水般的剑气,再次消失。

陆舫心知肚明,这么持续下去,谁也伤不到谁,自己杀力胜过他,但是那人又躲得掉自己的每次出剑。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跟对方换命。比如陆舫收起大半剑气给那人近身的机会,又或者那人愿意豪赌一场,扛住陆舫杀敌、护身的两剑,然后一拳打死陆舫。

陆舫一剑上扬,空中出现一道巨大的弧月剑气,呼啸而去。

一袭白袍匆忙放弃前冲,迅猛下坠才躲过那道剑气。

陆舫一步飘掠上了墙头。那人几次躲避,陆舫都不曾见到冯青白的那把佩剑,有些古怪。他只看到那人站在远处一座屋顶翘檐上,大袖微晃,加上腰间那只朱红色的酒葫芦,不单单是看着飘然出尘那么简单,一身浑厚拳意与天地合,拳意重且清,极为不易。便是在桐叶洲都大名鼎鼎的陆舫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一身武学驳杂的年轻谪仙人只要能够活着离开藕福地,未来成就一定不低。

一根钓竿钓不上鱼,那就换一种法子,广撒渔网好了。陆舫抬臂抖了一个剑,除去手中握的那一把,他身前还悬停了三十六把一模一样的名剑大椿,如步卒结阵,井然有序,戒备森严。

一把把长剑缓缓向前,然后骤然加速,破空而去。

陈平安在一座座屋顶上空飞奔,辗转腾挪,一道道化为白虹的剑气如附骨之疽在他四周先后炸裂开来。

陆舫驾驭三十六把剑气大椿,以为弩箭使唤,并且只要陈平安拉开距离,他就会适当往前推进,始终让两人保持在三十丈距离内,不给陈平安一鼓作气冲到身前的机会。陆舫当然是为了杀陈平安而出剑,不是为了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欺身靠近,什么时候会误以为能够一拳分出胜负,陆舫都会设置好陷阱。

只是不等三十六剑用完,陈平安就开始向陆舫奔来,轻灵脚步左踩右点,不走直线。陆舫微微讶异,心中冷笑:这就来了?他五指微动,最后六把飞剑蓦然散开,在空中画弧,最终剑尖汇聚在某一个点上。那个地方,刚好是那人出拳的必经之地。

一闪而过,六把飞剑在陈平安身后轰然炸在一起,声势浩大。

果然还能更快。陆舫没有半点惊讶,更没有丝毫慌张,手中真正的大椿横扫,剑气凝聚一线。

这一剑仿佛直接将南苑国京城分出了上下两层,陈平安不退反进,一往无前,一拳劈向那道剑光。

鲜血在身前溅射开来,陆舫眼神淡然,一剑劈下。先分上下,再分左右。

只是陆舫在一瞬间,完全是凭借本能踩踏屋顶,头顶一把飞剑从陆舫先前的身后飞向陈平安。

陆舫心有余悸。冯青白的那把佩剑肯定一直就被留在墙壁附近,看似莽撞地撞开横扫一剑根本不是为了出拳,而是要耍一手剑师驭剑,首尾夹击。

陈平安伸手握住长剑。只差一点,就能够给那陆舫来一个透心凉。但他并无什么遗憾神色,心中默念一声:“去!”

陆舫心中骇然,来不及出声提醒大街上的周仕,紧随其后,丢出手中大椿去往墙壁那边。他稍稍分神,用上了真正的驭剑术,以免再出纰漏,救人不成反杀人。

冯青白的佩剑穿过墙壁,刚好刺向周仕的后脑勺。

几乎同时,陆舫的大椿微微倾斜钉入墙壁,从更高处撞向那把飞剑。

千钧一发之际,大椿狠狠撞在了飞剑之上,使得那把飞剑出现下坠,只是穿透了周仕的肩头,巨大的贯穿力使得这位簪郎踉跄向前。

陆舫猛然抬头,一袭白袍如流星坠落,从屋顶窟窿来到陆舫身前,一拳已至。

陆舫整个人被打得倒滑出去,撞碎了墙壁,第二拳又到——神人擂鼓式。

陆舫在这一条直线上结结实实吃了九拳神人擂鼓式,一路倒退,先前钱塘和陈平安都站过的墙壁也给陆舫后背撞得稀巴烂。

陆舫试图驭剑自救,但是发现根本不行,只能凝聚一身气机竭力庇护体魄。而大椿毕竟只是这方天地的神兵利器,不是陆舫滞留在桐叶洲的本命飞剑。

第十拳陈平安毅然决然递出,陆舫砰然撞开街道上的建筑,与先前的琵琶女如出一辙,最终嵌入了墙壁之中,七窍流血,狼狈至极。

但是陈平安也为这次执意出拳付出了代价。

一人出现在他身侧,一拳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如同被撞钟敲在了头颅上,陈平安倒飞出去十数丈之远,半蹲在街道上,脚边就是先前被陆舫剑气裂开的沟壑。

那个出手打断陈平安神人擂鼓式的家伙,一袭儒士青衫,就站在那边,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气定神闲。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黑青色的淤血,伸手擦了擦嘴角。

刚好位于种秋和陈平安之间的枯瘦小女孩从头到尾都蜷缩在墙根的小板凳上,她悄悄看了眼那个身穿白袍的家伙,厉害是厉害,但这会儿就有些可怜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发现那个给人一拳打得惨兮兮的家伙缓缓站起身后,跟学塾先生一样的老头子对视的同时也在与自己对视,大概是说,别怕?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跟他挂了钩,他一旦身死,自己多半也要死翘翘。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戾气横生,恨不得他下一刻就给那个老王八打死算了。

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像当初她看到小木箱子里的那个小雪人一样。她那么喜欢它,既然得不到,那就摔掉,毁掉,死掉。她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先后两把飞剑破墙而至,重伤了刚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郎周仕。紧接着,占尽先机和上风的陆舫被一拳拳打回这条街道,最后一拳更是打得陆舫陷入墙壁。最后便是南苑国国师种秋前来收官,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种秋一拳击退陈平安,救下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陆舫。

冯青白借机收回了自己的佩剑,不但如此,还曾试图找机会将大椿还给陆舫。只是因为种秋的横空出世,冯青白打消了念头,以免画蛇添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若是种秋这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估计就要靠着师门钱捞人了,否则就只能在藕福地一次次转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断被消磨熔化,融入这方天地。天地为炉,万物为铜,即是此理,而那个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负责煽风点火之人。

那个人从来不现身,不愿见世人,只有一个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体负责整块藕福地的运转,当然也与各方有资格接触福地内幕的桐叶洲地仙打交道。冯青白下来之前,在祖师的带领下见过那个童子,玉璞境的开山老祖都要对那个说话很冲的小家伙持平辈之礼。

来到藕福地短短十数年过后,已有恍若隔世之感。冥冥之中,冯青白生出一种直觉:自己这次砥砺大道剑心,多半到此为止了,运气好的话,撑死了获得一件法宝品秩的仙家重器。毕竟他现在战力完整,反观陆舫已经落幕,说不得道心都要受损,哪怕回到桐叶洲都是大麻烦。

谪仙人谪仙人,听着很是美好,实则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与草木畜生何异”的周肥下来之后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轻松惬意。可像冯青白、陆舫他们这些人就十分凶险了,前辈童青青哪怕已经贵为镜心斋掌门,身为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仍是东躲西藏了数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个绝佳例子。

收敛杂乱思绪,冯青白开始复盘这场战事,尽可能多琢磨出些门道。

他先前一直在远远观摩这场巅峰厮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势,与佛家观想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冯青白眼中,藕福地的山巅之战其实比起桐叶洲的金丹、元婴之争并不逊色。白袍年轻人和陆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双方压轴的丁婴、俞真意最终出手,又是何等气象?冯青白原本并不看好陈平安,因为陆舫是名动桐叶洲的剑仙坯子,已经在重重压制之下,在灵气稀薄的藕福地逆流而上,另辟蹊径,再次摸着了剑道门槛。陆舫的剑,远攻近守,不在话下。

可是结果出人意料。破局的神仙手,在于那人竟然看出了陆舫必救周仕。

江湖传闻,陆舫与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陆舫还曾仗剑登山,在春潮宫跟陆舫有过生死战,做不得假。

冯青白已经来到藕福地十余年,而那个年轻人才来不久,照理说应该对这个天下的山顶风光更加陌生才对。冯青白实在想不明白,一场交手,本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那个年轻人难道不单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还熟谙诸多内幕?故而才坏了规矩,被这里的天道视为乱臣贼子,必须压胜,除之而后快?

周仕整个肩头都变得稀巴烂,所幸是外伤,他以周肥烧制的春潮宫疗伤圣药勉强止住了血,与鸦儿并排靠在墙根下,笑容惨淡道:“我已经尽力了。”

风流倜傥簪郎,引来无数娇娘尽羞赧,可惜此刻没了风流,只有落魄。

鸦儿正在竭力以一门魔教秘法压抑紊乱气机,这是魔教三门之一垂门的武学宝典,有枯树开之功效,传闻是垂门某一代门主诱骗了那一代镜心斋的圣女,得以偷窥到半部《返璞真经》,真经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垂门门主可谓天纵奇才,逆推真经化为己用,编撰了这部魔教秘典。但是后遗症巨大,使用之人虽然能够强行压下重伤,可是会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门历代枭雄只有在没了退路的生死战中才会使用此法。此时鸦儿脸色铁青,鬓角竟然出现了丝丝白霜之色。

周仕叹息一声,若是递过去一面铜镜,最是自傲姿容的鸦儿姑娘会不会直接走火入魔?周仕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我安全了,你也不会死。”

远处墙根下,有把破损的琵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它的主人已经不知所终,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会有点点滴滴的鲜血。

当陈平安站起身,手持长剑的冯青白、瘫坐在地的周仕,还有前去查看陆舫伤势的钱塘同时心里一紧。

陆舫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轻轻落地,身形不稳。钱塘想要伸手搀扶,陆舫摇摇头,一伸手,将那把大椿驾驭回来。途中剑鞘合一,再次长剑拄地,陆舫一身在藕福地可谓通天的深厚修为跌落谷底,十拳神人擂鼓式连绵不绝,打得体魄并不拔尖的陆舫差点魂飞魄散。他眼神晦暗,转头对钱塘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钱塘黯然点头。一如初次相逢于江湖,又是那个失意人。

陆舫这次选择率先出手,除了庇护周仕,更多是为了他钱塘。他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陆舫却说要带着他去家乡看一看,去见一见真正的御风仙人。当时陆舫虽然言语平淡,可是那鸟瞰峰剑仙独一份的飞扬意气,钱塘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两人一起离开这条街道。

陆舫离开之前,向种秋抱拳致谢,然后对周仕撂下一句“好自为之”。

到了那间妇人沽酒的酒肆,妇人见着了偷走那把剑的汉子,纵是他有一身精壮肌肉也不管用了,骂骂咧咧。陆舫好说歹说,她才拎了两壶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脸儿钱塘差点没忍住一巴掌拍死这长舌妇。

陆舫从怀中摸出一支古朴小篪,递给钱塘,沉声道:“接下来二十年,可能要劳烦你做两件辛苦事。一是随身携带此物,找到我的转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会滚烫,让你心生感应。二是寻找一把名为‘朝元’的长剑,这件事不强求,说不定就会像这把大椿一样成为别人的佩剑吧。”

钱塘一脸诧异。

“我意已决。”陆舫没有解释更多,“拿好小篪,喝过了这壶酒,赶紧离开南苑国。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钱塘从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陆舫,只得仔细收好那支小篪,点头答应下来。

喝过了闷酒,钱塘看了眼这位至交好友,陆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么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传授我武学。”

“我记下了。”笑脸儿钱塘再也不笑了,嗓音带着哭腔。

陆舫却没有什么伤春悲秋之感,默默将钱塘送出酒肆后,转头望向一处,嗤笑道:“可以现身了,我这颗谪仙人的头颅,凭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处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边走边咳嗽,若是钱塘还留在陆舫身边,一定会认得这个风吹即倒的老者就是老一辈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他二十年前被挤出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后十人垫底,曾经被钱塘凭借身法纠缠了一年,沦为江湖笑谈。

陆舫心中叹息,不承想自己在牯牛山一语成谶。

俞真意秘密聚集群雄,点名要围剿丁婴、周肥、童青青和冯青白四个谪仙人,陆舫当时还笑言算不算他一个。现在看来,答案很显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见着陆舫重伤落败,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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