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青白抖了抖左边肩头,被鞭腿扫中,一阵刺骨之痛,不过不碍事。
他的右手则双指并拢作剑诀。在这方狭窄压抑的小天地,剑修神通无法施展,但是相对下乘的驭剑术,冯青白已经可以耍得炉火纯青。
冯青白这次下来,是为了“淬剑”,以一切方法,尽可能淬炼剑意和剑心。
攻守转换。街道之上,一团白雪,一抹白虹。
簪郎周仕先是小心翼翼将鸦儿扶起,让她靠坐在一侧墙根下,免得她莫名其妙就死在交手双方的剑气拳罡之下。
冯青白穿透她后背心的那一剑真是凌厉狠辣,竟是直接打烂了鸦儿的丹田牵连。不但如此,还有一缕剑气滞留在她体内,使得她无法运气疗伤,如果没有高人相救,帮她剥离出那缕剑气,她就只能等死了,哪怕是金刚寺的疗伤圣药一样毫无裨益。
周仕当然没有在大战之际跟她卿卿我我,蹲在墙根阴影中,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那串缠绕拳头的念珠被推出去一颗。猩红色的珠子没有随意滚落,在青石板街面上弹了两次就凭空消失。
周仕不断将念珠散出去。这是他爹周肥交给他的一件护身符,说是运用得当的话,面对天下“上十人”可以保命,面对“下十人”则能杀敌。当然,那位春潮宫宫主也叮嘱过周仕,遇上丁婴和俞真意,能跑就跑,跑不掉就下跪磕头求饶,不丢人。
冯青白闲庭信步,缓缓走动,以酣畅淋漓的驭剑术追杀那一袭白袍,陈平安几次想要摆脱,仍是被风驰电掣的飞剑缠上。飞剑之快,让人只能看到剑光流转。
钱塘不敢画蛇添足,默默在远处调整呼吸,见到这一幕,既松了口气,也有些悚然:若是自己遇上冯青白,该如何应对?
那一袭如雪翻滚的白袍突然停下,伸手握住了飞剑的剑柄。
冯青白怡然不惧:“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肯定抓不住的……”
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陈平安右手握住剑柄,左手一记手刀砍在剑身之上。
剑身并未折断,但是剑尖那端高高翘起,弯出了一个巨大弧度。
冯青白双指剑诀微顿,陈平安亦是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迅速一抹,刚好抚平长剑。横剑在身前,然后松开了握剑五指。
冯青白在愣神之际被人拎住后领往后一拽,丢出十数丈,剑尖只差丝毫就要戳破他的心口。
陈平安双指微动,飞剑掠回,萦绕身体四周,如小鸟依人。
剑师驭剑,我也会的。
冯青白不但被夺了兵器,还差点被人家以驭剑手法戳穿心口,非但没有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勃然大怒,反而眼神泛起异彩,觉得总算“有那么点意思”了。
江湖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冯青白被陆舫所救,站在这位大名鼎鼎的“半个剑仙”身后,道了一声谢。
望着这个剑气满袖的潇洒背影,冯青白有些羡慕。自己不过是仗着家世和师门才有今天这番光景,虽说本身天赋不俗,却还当不起“不世出”“百年一遇”这类美誉。
陆舫不同。他这种人,在任何一座天下都会是最拔尖的用剑之人。
背对冯青白的陆舫笑了笑:“不用客气,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继续帮你压阵,前提是你有胆子夺回那把剑。”
冯青白伸手揉了揉左边的肩头,有些无奈,摇头道:“在上边自然不难,可惜在这里,那把剑我是注定抢不回来了。”
陆舫点点头:“那你接下来可以就近观战。”
冯青白会心笑道:“山高水长,将来必有回报。”
他这趟下来,耗费师门一份天大人情,帮自己轻舟直下万重山,做了十来年开窍自知的谪仙人,舍了剑修身份,窃据一副底子尚可的皮囊,再以一名纯粹武夫的江湖剑客身份从头来过,挑战各路高手。裨益,有,但还远不到师父所谓的“由远及近”。
下来之前,冯青白与师父有过一番促膝长谈,剑修除了佩剑,更有本命飞剑,是为远,哪怕隔着数十丈千百丈,仍能杀人于无形;江湖剑客讲求一个“三尺之内我无敌”,是近。所以冯青白是要从近处悟剑道。好在看那白袍剑客和陆舫出剑也是一场修行。
冯青白这份眼界和心性还是有的,至于今日胜负,他并不放在心上。
事实上,绝大部分谪仙人都不是冲着“无敌”“全胜”来到这处人间的,更多还是跟个人的心境关隘有关。
鸦儿瘫坐在墙根,大汗淋漓,堪堪止住了鲜血泉涌的惨状而已,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那处伤口。
那个被砸得嵌入墙壁的琵琶女满脸血污,一番挣扎,好不容易才摔落在地,背靠着墙壁,一点点借力站起,看了眼心爱的琵琶。一同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它竟成了破烂儿。实在是无力去拿起,她看也不看街上的战况,一手按在墙壁上,蹒跚前行。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像是要去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马宣尚未清醒过来,也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周仕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仅是眼角余光瞥见那白袍剑客驭剑就让他心头如压巨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催动那些珠子落地扎根并不轻松,需要先截断、捞取一缕体内气机,小心翼翼灌入珠子,然后按照父亲私下传授的仙家阵图,以命名为“屠龙”的手段,将珠子好似摆放棋子一般摆出一个棋势才算大功告成。在此期间,一步差不得,每一颗珠子都蕴含着父亲从四处搜刮、收集而来的“仙气”。父亲曾经让他手持神兵利器随便出手,可他如何都伤不到珠子分毫。这次跟随父亲一起来到南苑国京城,总以为稳操胜券,是以多是凑热闹的心态,觉得只要躲在父亲和丁老魔身后坐山观虎斗,看别人的生生死死就行了。但是丁婴不按常理行事,逼得他不得不陪着鸦儿一起亲身涉险。
父亲死了,犹有转机。可他周仕死了,再想还魂,以原原本本的周仕重返人间,实在是难如登天。而且以父亲的脾气,他周仕只要夭折在半路,可能连自己的尸体都懒得多看一眼,绝对不会多一丝一毫的心思。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乘胜追击,除了陆舫从中作梗之外,还是在熟悉那把长剑的重量以及它各种飞掠轨迹所需的真气分量——越精准越好。剑师驭剑,所谓的如臂指使,只是刚刚跨过门槛,更重要的是跻身一种“灵犀”的境界。这是一种模仿剑修驾驭本命飞剑的伪境,就像粗劣的摹本拓本。不过赝品也有真意,一样大有学问。
陆舫其实一直在犹豫,因为丁老魔就在附近。一旦选择全力对付白袍剑客,就很容易被性情乖张的丁婴暴起行凶。丁婴出手可从来不管什么规矩和身份,说不定对付一个瞧不顺眼的末流武夫都会倾力一拳。再者,陆舫担心簪郎周仕的安危。
就在此时,陆舫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同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衫老儒士,行走间气度非凡,分明就是这个天下屈指可数的山巅宗师。他却没有插手陈平安与陆舫的对峙,而是由街道转入巷弄,去了陈平安暂住的那处院子。
国师种秋,对上了丁婴。
若说世间谁敢以双拳硬撼丁老魔,并且还能够打得荡气回肠,死战不退,不是隐约之间高出武学范畴一个层次的神仙俞真意,更不是他鸟瞰峰陆舫,而是种秋,只有种秋。
如此一来,陆舫便真正没了顾忌。他缓缓拔剑出鞘,大椿每出鞘一寸,世间便多出一寸璀璨光彩,刺眼夺目,连钱塘都要眯起眼。然而一直缩在板凳上恨不得所有人都见不到她的枯瘦小女孩反而瞪大了眼睛,仔细凝望着剑光从一寸蔓延到两寸,满脸泪水都没退缩,直到大椿出鞘一半才猛然转过头,感觉像是要瞎了一样,哪怕闭上了眼睛,“眼前”仍是雪白一片。她伸出瘦如鸡爪的小手轻轻擦拭脸庞。
她之所以会盯着那人拔剑,只是纯粹觉得那份景象很好看,很想要一把抓在手心。
她每次大清早走在香气弥漫的摊子旁边,眼馋加嘴馋地看着那些笼屉里的各色美食,想要抢了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吃饱了就扔,最好别人都吃不上,一个个饿死拉倒。
种秋来到宅子外边,院门没关,他径直走入其中。
丁婴见着了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将外家拳练到极致的武人,微笑道:“一别六十年,这么算来,种秋,你今年七十几了?”
种秋看了眼窗户上的景象以及偏房内的动静,皱了皱眉头。
丁婴站在台阶上,对于种秋的一言不发没有半点恼火,仍是主动开口:“当年你不信我说的,现在相信了吧?”
丁婴看遍天下,百年江湖,入得法眼之人屈指可数,种秋就是之一。
世人都高看俞真意,觉得南苑国国师种秋高则高矣,比起离了山顶入云海的神仙中人俞真意仍是要稍逊一筹。可丁婴却从来看不起俞真意,唯独对种秋赞赏有加。
六十年前的南苑国乱战,丁婴从头到尾都是局中人,俞真意和种秋当时都只是浑水摸鱼偶得机缘的少年而已。大战落幕后,丁婴曾经偶遇形影不离的两人,扬言种秋以后必是一方宗师。
种秋问了丁婴两个问题: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在做什么?”
“坐下聊吧。”丁婴坐在小板凳上,随手一挥袖,将另外一张小板凳飘在种秋身旁。
种秋落座后,丁婴缓缓道:“回答你这两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一句,你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吗?”
种秋神色肃穆:“天外有天,我是知道的。”
丁婴笑着点头:“比起你们从秘档上寻找谪仙人的蛛丝马迹,我要更直接一些,六十年间亲手杀了好些谪仙人,有些已经开窍,有些尚未梦醒,从他们嘴里问出不少事情。”他跺了跺脚,“咱们这儿叫藕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四国疆域,加上那些尚未开荒的版图,我们觉得很大了,谪仙人们却觉得太小。依照他们的说法,咱们这藕福地只能算是一块中等福地。他们勘定福地的等级,除了最主要的灵气充沛程度,人口数量也很重要。藕福地其实地域并不广阔,但是这片土地上武学英才辈出,一向是谪仙人历练心境的绝佳之地。”
种秋虽然追求真相多年,早有揣测,可亲耳听到丁婴道破天机,古井无波的宗师心境也起了变化,脸上还有些怒意。直到这一刻,才开始理解俞真意的那份压力。
因为修行了仙家术法,除了丁婴之外,俞真意比谁都站得高、看得远,所以他对江湖纷争,甚至是四国庙堂的风云变幻怀有一种外人无法想象的漠然。
丁婴笑道:“不过这块藕福地真正奇怪的地方,还是因为一个……”说到这里,他哑然失笑,抬头望天,“人?仙人?”
他继续道:“据说想要进入咱们这儿,比起其他福地要难很多,得看那个家伙的心情,或者说眼缘。在那些所谓谪仙人的家乡,相对于一个叫玉圭宗的宗门所掌握的云窟福地,桐叶洲这块藕福地名声不显,很少有事迹传出。如果说周肥、陆舫之流是外放地方为官的世家子弟,他们的仕途一步步按部就班,那么更多的是一些误闯进来的家伙,能否出去,只看运气了。”
种秋指了指天空:“如此说来,那个天外天,是叫桐叶洲?”
丁婴笑容玩味:“谁跟你说一定在咱们头顶上边的?”
种秋沉思不语。
丁婴难得遇上值得自己开口说话的人物,非但没有天下第一人的宗师架子,世人以为的桀骜无匹也半点看不出来,反倒像是一个耐心极好的老夫子在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现在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了。我们在做什么?每六十年,登了榜并且活到最后的十大高手就可以被那个家伙相中离开此地,并且之后人人有大机缘——上等以完整肉身和魂魄共同飞升,下等只得以魂魄去往别处。”
种秋问道:“所以敬仰楼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真正的天下十大高手,点评上榜,以免有人瞒天过海、蒙混过关?除此之外,又为了防止有人躲藏太深,就故意添加了那些能够让修为暴涨的福缘之物,以及斩杀谪仙人就能够获得一件神兵的规矩,为的就是促使前二十人聚集起来自相残杀?”
“关于那个兴风作浪的敬仰楼,内幕重重,比你我想的都要更深不见底。没有敬仰楼每二十年一次的‘敲打’,天下不会这么乱。”丁婴呵呵笑道,“但是,其间其实是有漏洞可钻的。”
种秋不愧是南苑国国师,一点就透:“强者愈强,抱团取暖,争取合力行事,最后瓜分利益。不说以往,就说这一次,俞真意正是如此行事,不分正邪,尽可能拉拢前二十的高手,为的就是针对你丁婴,同时围剿谪仙人。”
说到这里,种秋又皱了皱眉头,望向丁婴,似有不解。
丁婴哈哈大笑:“你想得没有错,真正最稳妥的方式,是前十之人识趣一点,早早向我靠拢,寻求庇护,只要我脱离魔教,行事公道,兢兢业业,为整个天下订立好规矩,然后有望登榜之人,大家各凭本事和天赋,最终再由我来评点你种秋排第几,他俞真意有没有进前三,那么最少这六十年内,天下太平,哪里需要打得脑浆四溅,相互切磋就行了。”
种秋仔细思量,确定并非是丁婴大放厥词。
丁婴以手指轻轻敲击膝盖,显得格外悠哉闲适:“但是我觉得这样没有意思。”
种秋再问了相同的问题:“你到底要做什么?”
丁婴摆摆手,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你只需要知道,这次形势有变,没有什么十人不十人了,活到最后的飞升三人能够分别从这个天下带走五人、三人和一人就可以了。”他加重语气,“是任意三人。”
种秋神色如常。
丁婴扯了扯嘴角:“死人都可以,只要是在历史上真实出现过的,都行。若是选了那些死人,他们会活过来,灵智恢复正常,却偏偏会成为忠心耿耿的傀儡。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种秋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数人:南苑国的开国皇帝魏羡,枪术通神,被誉为千年以降陷阵第一;创立魔教的卢白象,近五百年来凶名最盛的魔道魁首;能够让俞真意都崇拜不已的剑仙隋右边;丁婴之前的天下第一人,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朱敛。
这些人,都曾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但是无一例外,有据可查地死在了人间:魏羡老死于一百二十岁;卢白象死于一场数十位顶尖高手的围杀;隋右边死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御剑飞升途中,无数人亲眼看到她坠落回人间的过程,血肉消融,灰飞烟灭;重伤后的朱敛则死在了丁婴手上,那顶银色莲冠也是从朱敛脑袋上摘下来的。
种秋问道:“为什么?”
丁婴笑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种秋直视丁婴眼睛:“你、周肥、陆舫,就已经有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