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小巷雨夜

今夜这个来到这条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阳。而与之同行的年轻道人,是陶斜阳在江湖上一见如故的至交好友。陶斜阳知道年轻道人能够看得见那些阴秽东西,还有一些江湖上闻所未闻的厌胜手段。年轻道人收到陶斜阳的密信求助后,二话不说就来到飞鹰堡。一番小心探寻后,年轻道人心情越发沉重,果然如陶斜阳信上所说,飞鹰堡中的确有鬼物作祟,而且鬼物道行高深,直接坏了飞鹰堡的风水根本。

年轻道人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上人,他跟随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的师父,修习道法不过五年,只学到了一些望气、画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画的符箓时灵时不灵,他背上的那把由七七四十九颗铜钱串成的法剑,至今还没有出鞘的机会,是不是真的能够镇煞斩邪,他的心里完全没谱。年轻道人名叫黄尚,是个科举无望的士族子弟。传授道法的师父常年不在身边,黄尚几乎光了所有积蓄,才凑出了这把以前朝神册、元光、正德三代通宝串成的法剑。师父说过这三种通宝铜钱,九叠篆,蕴含的阳气最足。

让他这么个半吊子道士,对付飞鹰堡的凶煞恶鬼,实在是勉为其难,只是他与陶斜阳相交莫逆,他见陶斜阳铁了心要为民除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夭折在这边。

两人的称兄道弟,并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而是换命。

这栋宅子的门槛颇高,其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还装饰有兽面门环,古老而深沉。

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先前大雨滂沱,黄尚看着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苦笑道:“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

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死死盯住那扇大门,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转身,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势严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已经咧嘴而笑:“这可不是客气话!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陶斜阳收起手,气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门,“给我开!”

刀势凶猛,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陶斜阳大步踏入其中,毅然决然。

一时间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阳毫无畏惧,轻喝一声,挥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虚空处,刀光森森,略带荧光,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

陶斜阳以刀开路,笔直向前。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君子佩符,瞬间黑化,如染满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灵气,消逝干净。

黄尚正要快步跟上,阵阵阴风从门内扑出,他只得在大门内壁找了两处稍稍干燥的地方,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箓,这才稍稍好受,不至于呼吸凝滞。然后他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箓,分别是光华真君持剑符和黄神越之印章符,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广为流传的著名护身符。

只是黄尚才顶着阴风向前走出三步,就发现持剑符和印章符变得大半漆黑,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年轻道人心中大骇,忍不住高喊道:“煞气浓重似水,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于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斜阳,速速退出宅子——”

话音未落,远处的正屋房门自行打开,陶斜阳挥刀而入,房门砰的一声关闭。

黄尚满脸悲痛,竭力往手中的两张符箓,浇灌入淡薄的灵气,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剑符毫无动静,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黄尚赶紧丢了持剑符。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骤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异象。

在黄尚周围,阴恻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却不见半点人影。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尚丢了烧完的印章符,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箓,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好似给人用针刺了一下。黄尚打了个寒战,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黄尚环顾四周,小雨绵绵,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摊手一看,竟满是鲜血。黄尚下意识抬起头,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

黄尚呆若木鸡。

刹那间,他的肩膀被人使劲按住,往后一拽,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晕晕乎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阳的师父。

老人双手持符,符纸材质应该不是普通的黄纸,荧光流淌,晶莹剔透,在阴风煞雨之中仍是光彩飘荡,如大风之中的两支烛火,符箓灵光始终摇而不散。

老管事脚踩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黄尚刚刚松了口气,脖子就被指甲极长的雪白双手掐住,一下子往后拽去。黄尚的双手胡乱拍打泥泞地面,他的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巷弄墙壁上,像是渗透在墙壁之中的某人,希望黄尚这个大活人也跟着进入其中。

黄尚一翻白眼,晕厥过去。年轻道人清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飞鹰堡主楼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阳的住处。

黄尚摇摇晃晃起了床,刚好看到何老先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房间。

何崖叹息一声:“斜阳的身上并无重伤,只是……”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何崖本想对黄尚说,他不该如此冒冒失失,陪着陶斜阳擅自闯入那条巷弄。只是看着仓皇失措的年轻道士,尤其是脖颈处黑如浓墨的一条条抓痕,过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快步离开,要去煮一服药,帮着徒弟固本培元。

黄尚站在陶斜阳房门口,几次想要推门而入,都收回了手,失魂落魄。

今晚陈平安和陆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白天两人四处闲逛,大小街道、各处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场、飞鹰堡的行刑台,等等,都走了一遍。

陆台观察了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门神,陈平安则偶尔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着。

回到院子后,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让我们进入飞鹰堡,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陆台点点头:“驱狼吞虎之计,多半是飞鹰堡已经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得今晚宴席上,若是我们撕破脸皮,问责此事,飞鹰堡就要开诚布公,道歉赔罪,然后砸钱给咱们,要我们帮飞鹰堡渡过难关。”

陈平安叹了口气,若是他们俩道行低微,敌不过那些游魂荡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死了就死了?两张烂草席一卷,让人丢出飞鹰堡了事?

陆台好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险恶?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飞鹰堡与那何崖都有难言之隐,听过他们诉苦之后,说不定你就会义愤填膺,奋然挺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事有先后,对错分大小,顺序不可乱,之后才是权衡轻重,界定善恶,最终选择如何去做一件事。”

陆台笑道:“听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陈平安“嗯”了一声:“难得很。”

没过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联袂而至。今天桓淑换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还是那般装扮,只是摘掉了那张牛角弓。

此前陆台询问陈平安,要不要给飞鹰堡和桓淑一个惊喜。不等陆台说完,陈平安黑着脸,一拍养剑葫芦,陆台立即住嘴,双手合十,做求饶状。

远处高楼栏杆处,一个心情不错的妇人容光焕发,笑意温柔。她昨夜听女儿说了些闺房话,说有位外乡的翩翩佳公子,今儿要和朋友一起登门拜访,要她这个当娘亲的帮着掌掌眼。妇人觉得有趣,便答应下来。

早年那桩有些儿戏的娃娃亲,别说飞鹰堡不再当真,对方更希望根本没这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飞鹰堡拖累。

贤淑妇人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女儿会跟她这个娘亲一样,在岁月最好的时候,穿上最漂亮的鲜红嫁衣,嫁给最喜欢的心上人,妇人既欣慰,又不免有些失落。妇人眼眶通红,微微低头,掏出一方绣帕巾,轻轻擦拭眼角。

妇人并不自知,飞鹰堡也无人看穿,她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庞,出现了不计其数的裂纹,纵横交错,就像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

飞鹰堡的千金小姐桓淑对陆台有意思,陈平安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

至于兄妹二人在客气热络之余,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那份阴霾,陈平安也看得出来。

看来此地鬼魅作祟,近乎肆无忌惮地袭扰市井百姓,给飞鹰堡带来极大的隐忧和困扰。山下江湖,任你是豪门大派,对付这种事情,仍是力不从心。

一行人去往飞鹰堡主楼。楼建得气势巍峨,名人手笔的匾额、楹联,等人高的彩绘门神,左右两侧的玉白蹲狮,都彰显着飞鹰堡桓氏昔年的荣光和底蕴。

宴客大厅灯火辉煌,厅里点着一支支粗如婴儿手臂的红烛,还摆着许多老物件,以及大幅的山水字画、绘有仙家景象的对屏。堡主桓阳和夫人、老管家何崖以及几位桓氏长辈,在大厅门口恭迎两位初次莅临飞鹰堡的年轻后生。他们身后站着诸多家族俊彦和旁支子弟,这些人对陆台和陈平安都充满了好奇,毕竟飞鹰堡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罕见。

陆台以心声告知陈平安:“伸手不打笑脸人,你信不信,飞鹰堡桓氏如果足够聪明的话,会在酒过三巡之后,跟咱俩主动请罪。”

陆台很快就没个正经,环顾四周,在陈平安心湖说道:“老古董还不少,这飞鹰堡桓家祖上挺阔绰啊。搁在桐叶洲山底下,算是不错的了,如果不是遭了变故,不得不龟缩至此,恐怕根本不需要咱们露面,早就请了沉香国或是周边国家的仙师摆平了那帮阴物。”

入座之前,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了堡主夫人的异样,她整个人的气息显得云遮雾绕,只不过是乌云黑雾,明显沾着污秽气息的那种。看上去妇人容颜艳丽,保养得当,实则元气衰竭,即将油尽灯枯。陆台一眼都没有看她。

晚宴谈不上山珍海味,野味河鲜加时令蔬果。桓阳从头到尾都没有摆谱,架子放得很低。就连陈平安都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些桓氏子弟的不自在,他们举杯喝酒和下筷夹菜都很敷衍,往往是堡主提议敬酒,才稍有动作。

陆台猜错了,哪怕宴席临近尾声,堡主桓阳也没有提及两人下榻古怪巷弄一事,只说飞鹰堡穷山恶水,照顾不周,还望两位公子多多海涵。等喝完最后一口酒,外人纷纷起身离去,桓阳和夫人亲自带着陈平安陆台游览主楼。登上顶楼的一处露台后,众人一起登高远眺,桓常和桓淑分别拿来一样礼物,都装在木匣内。桓阳说是飞鹰堡祖传的老古董,不值钱,但还算稀罕,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希望两位公子以后多来飞鹰堡做客,一定扫榻相迎。

陆台应酬得滴水不漏。他摸着栏杆,默念道:“好地方。”

于是就这样宾主尽欢而散,桓淑想要送两人去那巷子,但是被桓常找了个借口拉住。桓淑虽然心有不满,最终还是没有执意离开主楼。她看着两人并肩走在宽阔街道上的背影,桓常小声道:“斜阳受了那么重的伤,你怎么也不去探望一下?”

桓淑皱眉道:“爹和何爷爷都说了,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还这么鲁莽。如果不是今夜有仙师驾临飞鹰堡,如何收拾烂摊子?陶斜阳这么大一个人,还管着飞鹰堡的半数事务,怎么还如此意气用事?不过是混了几天外边的江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桓常恼火道:“不管怎么说,斜阳都是为了咱们飞鹰堡才受了重伤,你少说一点风凉话!这要是给斜阳听见,负气离开飞鹰堡,都没人有脸拦阻!你当真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名门正派看中了斜阳的习武天赋和经济才干?”

桓淑撇撇嘴:“那就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呗,飞鹰堡还能如何?哭着喊着求陶斜阳留下来?”

桓常转过头,厉色教训道:“桓淑,你怎的越说越混账了!莫不是良心都给狗吃了?!斜阳跟你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自家人,跟我更是好兄弟……”

桓淑头一次见到如此生气的哥哥,她眼眶通红,有些委屈,颤声道:“可是我不想嫁给他啊。他喜欢我,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啊,我有什么办法?”

桓常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事心结难解。

秋夜凉爽,星河璀璨,星星点点,仿佛都是人间的愁绪。

这天夜里,陈平安和陆台还没走到那条巷弄,飞鹰堡大门外的道路上,就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

唯有堡主桓阳和管家何崖,肃手恭立,出门迎接。气氛不热闹,但是比起迎接两个年轻人的宴席,明显要更加实在。

迎面走来之人,是一个双眼绽放精光的高大男子,他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瞧着约莫不惑之年,手持拂尘,腰悬桃木符箓牌子,飘然而至。

他的马鞍两侧悬挂着两捆松柏树枝,十分奇怪。那柄拂尘,篆刻有“去忧”二字。

堡主桓阳和老人何崖连忙作揖:“恭迎太平山仙师。”

中年男子微笑点头道:“无须客气,下山降妖除魔,是我辈山人的义之所在。”不等桓阳开口,男子举头望向城堡上空,“阴煞之气果然很重。如果我没有猜错,飞鹰堡应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你们要晓得,那可不是一场普通的秋雨,而是盘踞此地的邪魔鬼魅在施法布阵,要教你们飞鹰堡断子绝孙。”

桓阳和老管事视线交汇,桓阳拱手抱拳道:“只要仙师救下我飞鹰堡五百余口人性命,飞鹰堡愿意为仙师造生祠,交出那柄先祖无意中获取的宝刀停雪,桓氏子孙供奉太平山和仙师最少百年时光,竭尽所能,报答仙师!”

男子哂然一笑,一摇拂尘:“救下再说,否则好好一桩善缘,就成了商贾买卖,岂不是一身铜臭气了。”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