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不算英雄气短?
陈平安叹息一声,踮起脚尖,用手指抚平那张符箓的细微褶皱。一张宝塔镇妖符,按照市价来算,能买多少对彩绘门神了?一想到这里,陈平安就有些恼火,那些鬼祟阴邪的大致意思,陈平安心知肚明——这是下马威,大概是想要他和陆台这两个阳气旺盛的外乡人识趣一些,早早离开此地,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走入院子,关门上闩,陆台已然醒了,彻底没了睡意,跟陈平安一样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没等陈平安开口,陆台就主动解释道:“一些个道行浅薄的阴物,也就吓唬吓唬人,最多祸害那些先天阳气薄弱的市井百姓。要么在他们走夜路的时候,突然吓他们一跳,趁着魂魄颤动的瞬间,吸取一点魂魄;要么在那些祖上没积德、门神失灵的门户里,挑选老百姓做噩梦的时候,做那鬼压床的勾当。嗯,还有一些家伙是自己找不自在,不懂规矩,在一些个阴物游荡的鬼路岔口撒尿,自己惹祸上身。”
陆台拿出那把竹扇,哗啦啦扇动起来,院内凉意顿消,没来由多出几分和煦暖意,雨水之中,一丝丝灰烟袅袅升起,旋而消散。
陆台笑道:“这帮鬼魅没啥见识,跟飞鹰堡的活人们一个德行,半点看不出咱俩的深浅。可惜了那张镇妖符,要是换成张家天师,或是灵宝派的高功法师,凭借这种材质……”陆台停顿片刻,故意在陈平安伤口上撒盐,“只须画一张符贴在飞鹰堡大门口,就能够庇护这几百口人最少三年五载,让其不至于被阴物袭扰。像你这种门外汉,只靠吐在符上的一口纯粹真气,注定无法勾连天地灵气,这张符箓就是无源之水,所以能有几天风光?”
陈平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说道:“你怎么早不露面?”
陆台微笑道:“我露面做什么?跟他们唠嗑,聊一聊这边的风土人情啊?问它们,为了吓唬你,是如何安排出场次序的?是如何让那雨水变作血水的?我只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它们,它们吓人的手段,实在不够看,我可能会忍不住教它们几招绝活……”
陆台越说越不像话,陈平安提着养剑葫芦指了指门外,示意陆台可以出去跟它们套近乎了。
陆台坐在原地,不动如山,啪一声收起折扇:“我自幼就喜欢跟饲养在家族里的妖魔精魅打交道,甚至可以说是朝夕相处,早就习惯了。如果不是你陈平安嫌它们烦,有它们在外边飘来荡去,我睡觉只会更安稳香甜。”
陈平安疑惑道:“你们阴阳家子弟,不用忌讳这个?”
陆台仰头望向雨幕,轻声道:“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飞鹰堡是不是隐匿着真正的厉鬼?”
陆台点点头:“不然为何当初在打架之前,我要说一句‘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点点头,他还清楚地记得此事。
陆台将两只手慵懒地搭在椅子把手上,大袖垂落:“若是我们俩死翘翘了,在那边的深山老林做了‘亡命鸳鸯’,你觉得栽赃给飞鹰堡这帮武林莽夫,会有人信吗?自然是嫁祸给这里边的那窝阴物鬼魅。”
陈平安心头一动,猛然站起身,走向大门。院外小巷传出一阵动静,大门上的那张镇妖符上金光大放,随后一闪而逝。
陆台转头笑道:“不用去了,那些鬼魅不死心,一定要吃点亏才长记性,现在领教过了,近期应该会对我们敬而远之。我以后想要再听到那些动人的天籁之音,想要睡个好觉,难喽。”
陈平安打开院门,跨过门槛,抬头打量了一下宝塔镇妖符。除了一枚浅淡的污渍,符箓并未出现符胆崩碎、灵光摇晃的迹象。前来试探符箓的鬼魅,如陆台所说,确实道行不高。
陈平安返回院子,他打定主意,如果鬼魅还来挑衅,那就别怪他当个恶邻了。
陆台双手抱住后脑勺,道:“这桐叶洲是一个很守旧的地方,不太喜欢别洲的外乡人。天君谢实如果是在这,早就给人围殴得半死了,哪像你们宝瓶洲,竟然还能客客气气坐下来喝茶、讲理、讨价还价。”
陈平安在台阶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泞,想了想,缓缓道:“宝瓶洲距离俱芦洲太近,大骊跟谢实的关系也很神秘,都有关系,不全是一洲风土民风的事情。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啧啧道:“可以可以,陈平安,你如今越来越能够站在山上看待问题了,不愧是闯荡过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人物。”
陈平安准备将椅子搬回屋子,陆台突然说道:“陈平安,如果把马万法计算在内,其实他们对付一个金丹境修士并不难。我们两个能打赢这场架,其实挺不容易的。”
陈平安站在椅子旁边,问道:“如果我们俩对上一个金丹境练气士,有胜算吗?”
“有,但是胜算不大。”陆台笑道,“几乎每一个金丹境修士,都是心性坚韧之辈,而且他们的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所以我们只能跟他拼命,不然就会被他活活耗死。你应该知道吧,练气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纯粹武夫的第七境,与之前的那些个境界相比,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陈平安坐回椅子,摇头道:“我其实不太清楚,你给说道说道?”
陆台眼睛一亮:“给你讲了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赃的时候,少给你一百颗雪钱?”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还会在意一百颗雪钱?”
陆台哈哈笑道:“我当然不在意这些雪钱,我只是喜欢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陆台可以挣钱了。
陆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盘腿而坐,微笑道:“纯粹武夫六升七,被誉为‘覆地’。第七境御风境,能够使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风远游,而且还使魂魄胆凝为一体。展现在武夫眼前的天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至于练气士嘛,‘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金科玉律,几乎给人说烂了。其实真正的玄妙,在于结成金丹之前,修士运用术法神通时瓶颈很大,从他们开辟出几座气府,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其储藏灵气的总数,他们与人对战,就像你陈平安钱,总想省着点。可结成金丹后,修士储藏灵气,不局限于有几座气府,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了一个冰窖,酷暑犹可吃冰,更重要的是还能够临时跟天地借用灵气。长生桥长生桥,说了那么多,到底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为了能够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陈平安听得认真用心。
陆台笑问道:“所以我们两个人打死了马万法这么多人,却未必能打赢一个金丹境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原来如此。”
陆台一脸活见鬼的模样,疑惑道:“教你拳法、剑术和符箓的人,都不曾跟你说过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这些,传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陈平安站起身,轻轻一拳递向雨幕,“要随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陈平安收起拳头,轻轻拧转手腕,如提笔画符,“要在笔端流泻符箓真意,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陈平安再虚握长剑,轻轻向前一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唯有一剑。”
陆台蜷缩在椅子上,双手笼袖,怔怔地看着对面屋檐下,那个跟平常不太一样的白袍少年,久久无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点睡。”
陆台认真问道:“陈平安,拳、剑、符,这三者之间,如果只能选一样,你会选什么?”
陈平安愣在当场,这个问题还真没有想过。他思量片刻,回答道:“当初练拳,是为了延续寿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后我还会一直练拳。如果活得够久,我希望我能够打上一千万拳,当然在这期间,我一定要跻身武道第七境。至于画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会顺其自然,不会钻进去太深。真正想要走得远的,还是……”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那把剑,“练剑。”
陈平安神色平静,眼神坚毅:“我要成为一名剑仙,大剑仙!”
陆台歪着脑袋:“图什么呢?”
陈平安嘿嘿笑着,不说话,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关门睡觉。
陆台翻了个白眼,他没了睡意,便百无聊赖地哼着乡谣小曲,最后干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缓缓起舞,大袖翻转如流水。舞毕,他坐回椅子,打着哈欠摇着扇子,时不时以手指掐诀推算运势,或者,把脑袋搁在椅子把手上,翻白眼吐舌头假装吊死鬼……就这么熬到了天亮。
陈平安按时起床,先去开门,收回了镇妖符,然后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桩练拳。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的靴子:“回头给你找一双咱们仙家穿的,你就不用再担心雨雪天气。贵一点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陈平安没好气道:“要那玩意儿干啥,跟人打架还得担心靴子会不会破,多碍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陆台叹息道:“你就没有享福的命。”
陈平安问道:“昨夜后边没发生什么怪事吧?”
陆台点了点头:“还真有,好像飞鹰堡有人撞见鬼了。离着这边不算太远,双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过没死人。”
陈平安想了想:“那咱们白天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发现真相。心里有数之后,再确定要不要出手。”
陆台对此不置可否。
风水堪舆,寻龙点穴,奇门遁甲,医卜星相,他都挺擅长的。没办法,祖师爷赏饭吃,哪怕学得不用功,整天变着法子偷懒,可还是在同龄人当中一骑绝尘,这让他很烦恼啊。
陆台以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一场血腥厮杀。其实这场厮杀对于当时的局中人而言,远远没有这么轻松。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个腰挂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轻人,与一个游历至此的道士结伴夜行。斗笠之下,一个慷慨赴死,一个忧心忡忡。
滂沱大雨转为软绵小雨后,两人走入一条巷弄,来到一栋荒废已久的破败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轻道人脸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气,格外重!”
肌肤微黑的年轻人手握朴刀,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这条巷子中的住客极少,稀稀疏疏三四户人家而已,多是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也不常与外边联系。飞鹰堡的习武子弟,比拼胆识的一种方式,就是挑一个深夜时分,尝试独自走过这条狭窄阴暗的巷弄。
这条巷子曾经有过一场血战。趁着老堡主刚刚去世,有一伙拉帮结派的仇人摸进飞鹰堡内,他们一个个手染鲜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师,都是当年被老堡主打伤打残的各路江湖枭雄。
他们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早有准备的飞鹰堡瓮中捉鳖,堵在这条巷子里。那一场厮杀,血流满地,双方杀得人头滚滚而落,其中既有凶人头颅,也有飞鹰堡老一辈人的脑袋,遍地残肢断骸,几乎没有一具全尸。据说最后飞鹰堡的收尸之人,就没有一个不吐出胆汁的。
飞鹰堡是祖上阔过而家道中落的那种武林帮派,曾有长达百年的辉煌岁月。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数十年,飞鹰堡在沉香国江湖中的名气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经过世的桓老爷子,德高望重,当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杰。
只可惜这一代堡主桓阳的武道造诣平平无奇,未能撑起飞鹰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纪还轻,便有了当下青黄不接的惨淡格局。
可是随便翻翻老黄历,从桓老爷子再往上推两代人,飞鹰堡可以拎到台面上讲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偌大一座飞鹰堡,上上下下四百余人,都很自傲。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现出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天生膂力惊人,他时常与那些名动江湖的少侠切磋过招,其招式可圈可点。而堡主千金桓淑,据说跟沉香国十大高手中某人的嫡长子,定了一桩娃娃亲,只等那个年轻人前来迎娶。
但飞鹰堡年轻一辈的领袖,不是桓常,而是一名外姓人——陶斜阳。他是堡主桓阳的嫡传弟子,从小跟随大管家何老先生学习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说起人缘,比少堡主桓常还要好。
陶斜阳古道热肠,在飞鹰堡有口皆碑,他性情开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进山入堡的一伙人,其为首宗师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侠,其中还有个被誉为仙子的漂亮女子,与陶斜阳关系极好,他们经常一起在飞鹰堡内外同行,她与陶斜阳喝着街边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靥如。
陶斜阳最近几年已经开始帮着堡主和管家何崖打理飞鹰堡事务,接触到了许多内幕,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飞鹰堡祖辈遗留下来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让它们无声无息地灭了,得暗中续着香火情。跑京城,跑山头上的名门正派,跑大城池里的强横帮派,给豪门官邸送银子,跟郡城地头蛇笼络关系,都需要陶斜阳这个外姓人出面,所以陶斜阳的江湖见识和经验都很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