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边,稚圭有些沉默寡言。
之后,两人继续散步,走得漫无目的,随心所欲。铁锁井的铁链已经被一名外乡男子取走,这就是仙家机缘;杏巷的那只黑猫好像跟着闷葫芦似的傻子马苦玄一起离开了小镇;拆掉廊桥、恢复原貌的石拱桥,桥底下的老剑条不见了踪迹;听说圣人阮邛好像马上就要在某座大山开宗立派,到时候注定是一场盛事,大骊礼部衙门将此事当作今年春末的头等大事,精心操办;骑龙巷相邻的压岁铺子、草头铺子都姓了陈,这可是稀罕事,小镇姓陈的家伙几乎人人是四姓十族的仆役婢女;神仙坟和老瓷山新建的文武两庙已经竣工,分别祭祀袁曹两家的老祖,昔年的大骊中兴双璧,如今也算叶落归根,一副副楹联出自大家手笔,就连远在南涧国的文坛名宿都寄来了亲笔手书的对联,铁画银钩,风骨铮铮。宋集薪在祭祀圣人的庙外扯了扯嘴角:“哈,风骨铮铮。”
最后这位出身大骊宋氏的天潢贵胄转头望向遥远的西边大山,好像是落魄山方向,那边有一座香火极差的山神庙。他突然变得神色黯然,也有些失魂落魄。
除去披云山的北岳正神的大庙不说,西边大山里头还有些寻常的山神庙。香火最旺的是最北边的风凉山,因为靠近龙泉郡城,神道开辟得最为宽阔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馆以及供善男信女们半路歇脚的大小客栈,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山脚有一个集市,贩卖各种茶酒面食和鸟鱼虫,以至于小镇的许多孩子一听说爹娘要去那边烧香就开心得很,不比过年差多少。
一个名叫董水井的少年在那边摆摊子,只卖馄饨。虾仁、春笋、豆干都极具风味,最后撒下一把葱,加上少年自制的一小碟辣椒酱,那滋味,真是绝了。
少年原来在龙尾郡陈氏新办的学塾读书,但是不知为什么,哪怕不需要钱,少年还是退了学。他将在小镇的两栋老宅卖了一栋,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崭新的大宅子,离着风凉山不过十几里路。
馄饨摊从一大早开到黄昏,没个准时,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会等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摊子推车返回。郡城如今不设夜禁,处处是尘土飞扬的热闹场景,若是夜间在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眺望郡城,就像一盏大灯笼搁在大地上。
这天夜幕降临,董水井已经开始收拾馄饨摊子,准备打道回府。不承想从远方走来一个奇怪的男子,不挎剑不背剑,而是横剑在身后。他走到摊子旁,笑问道:“店家,还卖馄饨不?”
董水井咧嘴笑道:“卖!怎么不卖!就是得烧水,客人要稍等会儿。”
男人笑着坐在桌旁,等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漂在红汤上的葱瞧着就很诱人。董水井问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说越辣越好,少年就递过去满满一碟辣椒酱。男人拿出一双筷子,不急着下筷,先低下头去,闭上眼睛闻了闻香味,啧啧道:“这味儿,对头!”又随口问道,“知不知道墨家?”
坐在不远处的董水井点头道:“当然,以前先生说过,墨家曾经是四大显学之一,所推崇的学问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难,很考验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较容易钻牛角尖,先生说比较……可爱。”说到这里,董水井挠挠头,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说的。”
男人嚼着一只馄饨,使劲点头道:“说得真好。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墨家游侠当中的赊刀人?赊欠的赊,刀剑的刀。”
董水井一脸茫然,轻轻摇头,这个齐先生真没有说过。
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气,很是惬意,然后笑道:“那你想不想当赊刀人?”
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复正常,笑着摇头:“卖馄饨挺好的,能挣钱,还安稳。”
当初他、李宝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个学塾弟子一起把真实身份是大骊死士的车夫骗得团团转,虽说出谋划策和查漏补缺的是李宝瓶和林守一,但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只要露出丝毫马脚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最终正式成为齐静春嫡传弟子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就像董水井,这么大点年纪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让她帮着以一个天价卖出小镇老宅,然后迅速去郡城那边买地,不是一座宅子,而是一整条街!天上掉下的大钱有它的钱法子,钱能生钱;养家糊口的小钱也该有它的挣钱法子。不钱就等于是在挣钱了,两者并不冲突。
“不用着急回答我。”男人摆摆手,微笑道,“至于为何选择你,董水井,我已经观察你挺长时间了,方方面面都谈不上最好,但是都没有什么问题。这就足够了。”
董水井无奈道:“你是?”
男人没有藏掖,开门见山道:“我叫许弱,墨家子弟,来自中土神洲。我不是赊刀人,但是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在死前要我答应他,帮他选一个合适的弟子继承衣钵。他是墨家上一代赊刀人的祖师爷,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曾经跟阿良喝过很多次酒,酒钱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游历的时候欠下一屁股债,还是他帮着还清的。”
“阿良又是谁?”
“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对头的儿子。”
“啥?!”董水井蒙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来,你好好琢磨琢磨。”
董水井突然喊道:“等会儿!”
男人微笑道:“这碗馄饨的钱先欠着,说不定以后你答应做赊刀人……”
董水井坚持道:“这哪行,只要是做买卖,就要亲兄弟明算账。”
男人点了点头,掏出几个铜钱:“哈哈,真像赊刀人的风格。”
夕阳西下,许弱扬长而去。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他远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之所以壮着胆子要那几枚铜钱,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而是一种充满市井气息的试探人心。
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地发着呆,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狂喜情绪,反而有些茫然。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野心其实不大,就想着以后挣了钱,衣食无忧,在住人的那栋宅子里有一口能够汲水的水井,旁边种着一棵柳树,每年春天都会吐出嫩芽,风一吹,柳条儿就会晃悠起来,很……可爱。
荒郊野岭,月黑风高夜,适合杀人越货,也适合斩妖除魔,就只看是那道高一尺,还是那魔高一丈了。
梳水国的破败古寺外,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传来,最终响起了阵阵敲门声。徐远霞看了眼陈平安,瞥了眼张山峰,调侃道:“你们俩谁去迎客?我去开门的话,怕吓着了母妖精,到时候人家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咋办?”
张山峰拍了拍胸脯:“小道比陈平安相貌英俊一些……”
柳赤诚被听妖铃惊醒,迷迷糊糊,一听母妖精,立即想到了神仙志怪小说里的狐仙艳鬼,胆气横生,赶紧从地铺爬起身,嚷嚷道:“我去我去,书上的古灵精怪们最喜好文弱书生,你们仨个个拿刀背剑的,还是我最合适。不过事先说好,碰上了好妖精,咱们有话好好说,若是人家愿意与我共度春宵一刻,你们别拦着;可如果碰上了吃人心肝的坏鬼魅,你们可得救我!”
柳赤诚屁颠屁颠跑去打开大门,呼啦一下狂风大作,吹拂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觉得香风飘过,身边响起两个银铃般的娇媚嗓音,还有一条绸缎袖巾掠过他的脸庞,丝滑细腻,让他有些陶醉,他赶忙关上门。等到山风停歇,柳赤诚转身定睛一看,看到了三个姿容美艳的女子,其中两个娇笑着奔向徐远霞三人的火堆,她们体态丰腴,仅是背影就晃荡得柳赤诚心神摇曳。还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妙龄少女,身穿淡粉长裙,脚踩绣鞋,怯生生地站在柳赤诚身前不远处,手指使劲捻着衣裙,比起她那两个性情豪放的美人姐姐,显得小家碧玉,尤为动人。
徐远霞正盘腿坐着喝酒,看见两个美人过来,本来都已伸开双臂,谁知她俩一个坐在了张山峰身边,一个落在了陈平安身旁,让徐远霞的动作僵在那边。他愣了愣,只得自顾自喝酒以掩饰窘态。
坐在张山峰身边的妖娆女子用肩头蹭了蹭他,娇滴滴问道:“哟,小道长,还背着把木剑哩,是不是传说中的桃木剑?要不要拔剑出鞘,给姐姐瞅瞅是长是短?”
张山峰耳根子红透,不敢搭话。
依偎在陈平安身边的女子生了张瓜子脸,眉眼带春,伸出纤细如青葱的一双手,嗓音轻柔道:“这位公子,奴家与姐妹们这次赶夜路,山岭夜间好大的山风,吹得奴家小手儿冰凉冰凉,不信公子你摸摸看?”
陈平安指了指火堆,笑道:“姑娘手冷就烤火,很快就可以暖和起来。”
那个粉裙绣鞋的妙龄少女没有凑热闹,独自蹲在篝火边,低着头伸出手去。柳赤诚在她身边坐下,主动套近乎,笑问道:“小姑娘,你们可是梳水国人氏?”
少女轻轻点头,抬起头,睫毛颤颤,欲言又止。
徐远霞看了一眼少女的绣鞋边沿,然后望向那两个媚态女子,笑道:“除了这个小姑娘脚上沾了些泥土,为何两位姐姐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还是纤尘不染?该不会是山野而生的鬼魅精怪吧?那我们四人可就要遭殃了,到时候只求两位姐姐给兄弟们一个痛快,牡丹下死,做鬼也风流。嘿嘿,不知姐姐们意下如何?”
柳赤诚笑呵呵道:“这两位姐姐生得如此国色天香,怎么可能是鬼怪呢?相由心生,不可能不可能。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是鬼魅,那肯定也是素手添香的好鬼。咱们今夜对对酒,虽是阴阳殊途,却是人鬼相逢,能够桃李春风一杯酒,那才是一桩真正的雅事。姐姐们,对不对?等会儿可千万莫要喝着酒,一不小心露出吓人的鬼魅本态,那可就不美了。”
两个妩媚女子相视一笑。在此祸害生人百余年,还真是头回遇上这么些没心没肺的家伙,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根本不知山水神怪的厉害?她们中一个掩嘴娇笑起来,一个干脆就捧腹大笑。
那个少女猛然抬头,露出惨白脸色,尖叫道:“你们快跑啊!她们是——”
对面掩嘴娇笑的美人神色一凝,一只长袖一甩而去,击中少女额头,打得少女后仰倒地,眉心处红肿一片。少女身边的柳赤诚吓了一大跳。
几乎同时,张山峰双指并拢掐剑诀,背后桃木剑瞬间掠出,在空中疾速划出一道圆弧,直接钉入出手女子的背部。女子被桃木剑贯穿娇躯,扑倒在地,并无鲜血喷涌的画面,灵光流转的木剑就像钉中了一件鼓鼓荡荡的衣裳而已。
女子面容和身躯狰狞扭曲,显然并非修炼出人形的精怪,而是没有实体依托的鬼魅之流。只见女鬼全身黑烟滚动,不断挣扎,试图逃离篝火附近,却死活无法脱离斜立于地面的那把桃木剑的约束,就像是一头被铁链拴住的野兽。
张山峰口诵法诀,桃木剑身上灵光绚烂,女鬼再也无法维持人形。一抹刀罡炸裂而起,原来是徐远霞迅猛抽刀。那把长刀在火焰中一划而过,如同仙人淬炼神兵,直劈那个被桃木剑钉住魂魄的女鬼。黑烟遇上那把罡气光芒遍布全身的神兵利器,立即消融殆尽,女鬼刺破耳膜的哀号声响彻古寺。
另一边,陈平安正一手做扯人脖颈状,一手出拳如疾风骤雨,捶打另一个女鬼心口,打得女鬼烟消云散。
柳赤诚也不傻,顾不上怜香惜玉,屁滚尿流地从倒地少女身边跑开,绕过篝火来到三人身后。
少女挣扎着坐起身,泫然欲泣:“你们快跑吧,我们嬷嬷很快就会赶来的……”
话音未落,听妖铃又开始剧震,大门被一股强劲阴风直接吹开,一缕阴寒山风当场砸中少女背脊。少女口吐鲜血,娇小身躯掠过火堆,扑向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徐远霞赶紧收起手中长刀,以免伤及无辜。可就在这一瞬间,少女露出狡黠笑意,闪电般出手,在徐远霞和张山峰胸口各自点了数下,身形反弹些许,就那么站在火堆之中,用绣鞋轻轻拨弄着熊熊烈火,那些滚烫炭火根本无法伤及她分毫。
她不再理会无法动弹的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只是一脚踢飞了那把桃木剑。绣鞋尖触及桃木剑的瞬间,出现了些许焦黑。她居高临下地望向那个场中唯一还有一战之力的背匣少年,笑道:“你要是愿意逃命,我可以放你一马。”
大门那边,阴风呼啸,出现数个手持黑幡、鬼气萦绕的男女,望着寺庙内少女的眼神炙热无比,高呼道:“嬷嬷神通盖世,千秋万岁!”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你是人是鬼?”
少女模样的嬷嬷阴恻恻笑道:“人心鬼蜮,人心在前鬼蜮在后,由此可见,你们的人心更可怕一些。本仙在梳水国此处两百年,有一拿手菜,名为爆炒心肝,必须用新鲜摘下的心肝,放入大量辛辣作料,否则腥膻味实在太重了,让人根本下不了筷子。不过也有例外,几年前有个路过此地的老道士,道行不弱,打杀了本仙手底下好些个乖巧丫头。那个道士倒是生了一副上等心肝,难得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你们四个身手不错的外乡人,心肝滋味如何?想来应该不会太差,练家子的体魄神魂,到底比凡夫俗子底子更好——”
古寺门外,极远处有一个极清晰的苍老嗓音突然响起:“宜祭剑。”
少女脸色巨变。大门那边剑光四起,那些横行一方的阴物人头滚滚而落。
很快,一个神色木讷的黑衣老人大步跨入门槛,他的腰间悬挂剑鞘,身边跟着一把出鞘长剑。青铜剑身布满裂纹,而且没有半点剑气流淌,但是安安静静悬停在老人身侧的锈迹斑斑的长剑,还是拥有一种无言的震慑力。
纯粹的剑气,充沛的剑意,凌厉的剑术。闯荡江湖,往往一山还有一山高。
少女明显知晓此人的身份,双手指甲长如十支银钩,背脊弯曲,死死盯住黑衣老人,色厉内荏道:“宋雨烧,你一个江湖中人,难道要跟我们梳水四煞为敌?信不信我们联手铲平你的剑水山庄?!”
老人神色平静,看着这个恶名昭彰的梳水国魔道巨擘,缓缓开口道:“你似(是)不似(是)个撒(傻)子。”
貌似少女的魔头脸色阴晴不定:“宋雨烧,你今日铁了心要与本仙掰掰腕子?”
名叫宋雨烧的黑衣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本老皇历,翻开一页,手指抵住一处,默念道:“宜斋戒,宜求财。”而后收起老皇历,收剑入鞘,向少女伸手道,“容你破财消灾。”
少女很清楚眼前这个老怪胎的江湖规矩,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一枚黄玉铜钱,铜钱正面篆刻有“出梅入伏”,反面则是“雷轰天顶”。这种玉钱,跟小雪钱一样,都是山上神仙用来做买卖的货币。少女手心这枚玉钱的昵称为“小暑钱”,小雪钱与之相比,价值就像市井坊间的铜钱对比银两,相差很大。她将这枚小暑钱轻轻抛给黑衣老人,非但没有撂下狠话,反而笑靥如道:“不打不相识,希望以后本仙去剑水山庄登门拜访,老庄主可别拒人于千里之外。”
宋雨烧面无表情,收起小暑钱,任由少女化作一股乌青浓烟,缓缓飘离寺庙。他屈指轻弹,有一缕缕清风如箭矢,分别击中徐远霞和张山峰心口的几处窍穴。这是张山峰第一次见识江湖高手的点穴手法,他恢复自由后立即大口喘息,身体还是有些不适。
徐远霞本就是武功绝顶的纯粹武夫,此次阴沟里翻船,难免面红耳赤,对着老人抱拳道:“谢过宋剑圣的仗义相助!”
宋雨烧是个脾气乖僻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直走到火堆旁,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徐远霞便放低嗓音,为张山峰和陈平安大致介绍了一番江湖事。
在宝瓶洲中部地带,即彩衣国及其附近的十数国,有四位剑道宗师名动一方。其中一位来自彩衣国,佩剑烛阳,剑术通神,只不过早已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三十余年。近期传出一个惊人噩耗,老剑神竟然死于仇家报复。这个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使得江湖中人人心浮动。
然后就是眼前这位黑衣老人,他身为梳水国剑水山庄的老庄主,性情古怪,比起彩衣国剑神要低一个辈分,有“剑圣”的美誉,佩剑铁水。他创立的剑水山庄是梳水国第一大江湖门派,现任庄主是宋雨烧的嫡长孙,剑术造诣同样惊才绝艳。
第三位来自古榆国的剑尊杀伤力极大,但武德极差,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江湖散仙,并无开创门派,独来独往,传闻跟古榆国皇帝关系不错,佩剑绿珠。
松溪国还有一位年纪最轻的后起之秀,自封青竹剑仙。
这四位剑道宗师闪亮于包括彩衣国在内的十数国的江湖上空,便是山上仙家都不敢小觑。
宋雨烧蓦然睁开眼睛,冷笑道:“鬼鬼祟祟,给我显形!”
长剑铿然出鞘,这位被尊崇为“剑圣”的老人,随手向寺庙神台方向劈斩而去,一大片耀眼的清亮剑气骤然而起,本就残败不堪的神台彻底碎裂,后边露出一个模样娇俏的瘦弱少女。少女双手捧住小脑袋,好像这样就谁也瞧不见她了。
她一出现,张山峰的那串听妖铃又轻微颤动起来。
世间精灵妖怪以及阴物鬼魅的修炼之法几乎全部道统不正,只要道行不深,境界不高,往往在听妖铃之下无处遁形,这也是听妖铃能够成为仅次于白泽图的练气士必需之物,备受推崇的原因。徐远霞在跻身武道第四境之前,也曾有过一串类似的铃铛,用以防身示警。
徐远霞和张山峰都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少女身上,而想要正式练剑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陈平安却被老人这出鞘一剑所惊艳。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随手一挥而已,但是剑气如虹,就像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所向披靡。
柳赤诚在那个嬷嬷出手后就变得异常沉默,始终蹲在篝火旁,一声不吭,伸出双掌低头烤火。
“好好一处佛门清净地,岂容你这等小妖玷污!”宋雨烧脸色冷硬,手腕一抖,只见青铜剑尖轻颤,瞬间就激射出一抹刺眼白芒,像是山上仙师的缚妖索,扭扭曲曲,很快在空中撒开,又像是一张天道浩荡的恢恢法网,对着那只被断定为妖物的胆怯少女当头罩下。
陈平安不动声色地将这幅画面收入眼帘,大开眼界。本该细致入微的剑气竟然也能如此娴熟驾驭,变化万千?老人单手持剑,一切信手拈来。尤其是那份沉静气度,最让他神往。
少女被大网罩住,痛得满地打滚,很快就不能保持人形,大半脸庞露出狐狸的面容,手背、脖颈生出一丛丛雪白绒毛,泛起淡淡的狐臊味。
那只道行薄弱的雪白狐妖在地上挣扎哀号:“我没有害过人,我一个人都没有害过,我只逗弄吓唬过一些借宿古寺的书生,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宋雨烧似乎有些心结,手中长剑虹光绽放,他厉色道:“妖就是妖,魔就是魔,今日不害人又如何?等你道行高了,自然而然就会屠戮无辜,以此为乐!”
大半身躯变成白狐的少女匍匐在地,奄奄一息道:“我还从那个嬷嬷和她的手下手中救下过两个读书人!我将好些珍藏已久的东西送给了她们,才让她们放过了读书人。我不会害人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的……”
宋雨烧冷笑道:“小小狐仙,死不足惜!老夫敢说剑下斩杀一百个妖魅,最多只冤枉一个!”
年幼狐仙已经无力辩解什么,身体抽搐,衣衫破碎,浑身浴血,一双原本黑黝黝异常发亮的水灵眼眸已经黯淡无光。弥留之际,少女却并未怨恨老人的凶狠出手,只是痴痴望向古寺大门,像是在等待一个穷酸秀才的登门拜访,然后她就可以又吓唬一下这些秀才,得逞一次,就能让她开心好几个月。
柳赤诚缓缓抬起头,深邃眼眸中金光流转,嘴角有些冷漠笑意,还有些阅尽人世的无奈叹息,只觉得人生再过千年,还是这般无趣。
就在他准备站起身的时候,陈平安先站了起来,轻轻颠了颠背后剑匣,开口问道:“宋老前辈,如果这狐仙刚好是那个被冤枉的妖魅,又该如何?”
宋雨烧扯了扯嘴角,笑道:“那正好,可以确定之前九十九个以及之后九十九个,板上钉钉都是祸害百姓的作祟妖魔了,因此老夫出剑,只会更加爽利。”
陈平安指向那个已经完全变作狐狸的少女:“那她怎么办?”
宋雨烧拍了拍胸口处,直截了当道:“若是老皇历上说‘宜下葬’,老夫便会把它葬了;若是不宜,那就曝晒尸体。它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再做山泽妖魅了。当然,更不要再被老夫遇上。”
陈平安道:“老前辈遇妖杀妖,遇魔降魔,当然做得对,但是可以做得更对。”
宋雨烧仔细凝视着他,突然笑出声:“瓜娃子,你似不似个撒子哟?不过是借宿古寺,就当自个儿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啦?”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宋老前辈,你要如何才能放过这个狐魅?”
宋雨烧站起身,沉声道:“念在娃儿你也是个用剑的江湖中人,老夫就把本该斩杀狐妖的那一剑用来对付你。你如果接得住,这件事就算了了,这个狐妖将来无论是作孽还是行善,善恶报应,以后就由你来承担;若是接不住,死于老夫剑下,你就怨自己本事不够强出头。咋样?”
徐远霞和张山峰也都站起身,如临大敌。
宋雨烧哈哈笑道:“没关系,你们两个要出手,老夫大不了就多出两剑,还是一样的规矩。”老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震得古寺内一根根腐朽梁木随之颤抖,撒落无数灰尘。
“可以!”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徐远霞和张山峰摇摇头,示意他们不用插手。
“小心了。”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出声提醒之后,就是一剑挥下。
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剑芒罡气转瞬间就劈到陈平安身前。陈平安袖中早已滑落一张方寸符,剑气近身的刹那,陈平安的身影原地消失。
宋雨烧嗤笑一声,原来那抹剑气劈斩在空处后,继续前行,正好朝着那个雪白狐狸的方向。
出自李希圣所赠《丹书真迹》的方寸符玄妙神奇,但属于一次性消耗物品。陈平安祭出此符后,已经出现在两丈外的空地,当他发现剑气继续斩向狐魅时,已来不及再掏出一张方寸符,只得脚尖一点,向前迅猛跃去,同时向肩头伸手,按住槐木剑除魔的剑柄,对着那抹剑气当空一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