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事诸多人,在自己即将烟消云散之际一一浮现心头,沈温看着站在门外的外乡少年郎,百感交集,突然硬提起一口气,涣散的缥缈身影稍稍稳固几分,道:“沈温最后有个请求,做与不做,你可以自己考虑,沈温不敢强求。”
陈平安点头道:“城隍爷直说便是。”
沈温问道:“如果彩衣国将来出现英明君主,你能否帮助一二?哪怕是一点点的小忙,例如大旱或是洪涝。你距此不远,能否施展神通,帮助彩衣国百姓安然渡过天灾?一次,一次就好。”
陈平安点头道:“城隍爷放心,无论彩衣国皇帝是否贤明,我只要听说彩衣国有难,一定主动来此。但是事先说好,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望城隍爷理解。”
沈温满脸欣慰,喃喃道:“很好了,这就很好了啊。”其实这位金城隍心中是有愧疚的,因为他在算计人心。他坚信眼前少年只要修行大道之上不出现大的纰漏,将来一定前程远大。到时候只要少年对彩衣国怀有情感,越晚出手,境界越高,对彩衣国就越有裨益。
沈温望向土地庙外的阴沉天色,心中有些苦涩:我沈温也只能为彩衣国做到这一步了……回过神,沈温笑道:“先前金身碎片一事只说了渊源和品秩,至于用处,有点类似屠龙技,用处极大,但门槛很高,换作一般人,握在手中数十上百块金身碎片恐怕也无半点意义,可如果拥有碎片之人有朋友是走神道路数,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无价之宝,是天底下先天灵器中极为珍稀宝贵的一种,或者是一国之君用以赐给自家山河内的山水神祇,必然算是世间头等恩赏了。退一步说,以后到了靠近山顶的地方,卖给需要此物的识货人,比如金丹境、元婴境的大修士,大可以漫天要价,怎么出价都不过分!”
陈平安神色凝重,一一记在心里。沈温微笑道:“请伸手。”
陈平安有些茫然,伸出手。
沈温也伸出手,往自己胸口处一掏,将一件东西轻轻放在陈平安手心——竟是一颗鹅卵石大小的金色物品。
陈平安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沈温笑道:“古代战场遗址,无数兵家修士辛苦寻觅沙场阴魂,找的其实是英烈、战神们的英灵英魂。我沈温是读书人出身,死后被彩衣国皇帝敕封为此地城隍爷,一副金身品相尚可,比不得大王朝京城内的城隍爷,但是这颗金身文胆,不输一洲任何城隍!”这一刻的沈温像是重返弱冠之龄,寒窗苦读十数载,鲤鱼跳龙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意气风发,以状元之身带头走在皇宫之内,为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光宗耀祖,为的是百家姓氏俱欢颜。
沈温交出那颗金身文胆之后像是如释重负,数百年兢兢业业庇护一方风水,如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手,沈温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颗文胆之上轻轻一点,微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小仙师,以后多读书!”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收起金身文胆,连同青色木盒一起放入方寸物中。
他以读书人晚辈身份鞠躬致礼,沈温却以同辈读书人身份作揖还礼。
陈平安记起一事,一步跨入土地庙,拿出那对山水印,轻声道:“城隍爷,我叫陈平安,来自大骊龙泉郡,有位齐先生赠送给我这对印章,说是遇见了山山水水,可以在堪舆图上盖章。先前乱葬岗那边阴气很重,我便从郡守府托人拿了一幅地图往上一盖,结果山水气运好像真的颠倒了。那么现在妖魔在胭脂郡城内以邪法作祟,还有用吗?能够压制他们制造出来的妖邪之气吗?”
沈温神色肃穆,问道:“我可以拿一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沈温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对山水印,然后一手一个高高举过头顶,看了印章底部的篆文以及微微沁色的正红朱印,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臂,问道:“那位先生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样一对价值不可估量的无上法器存在一个缺陷,就是每钤印一次,灵气就会消散一分,直到最后灵气使用殆尽,变成最普通的一对印章?”
陈平安挠挠头,咧嘴笑道:“齐先生没跟我说过这些。”
沈温又问道:“你就不怕你这次钤印下去,灵气大损?”
陈平安摇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胡乱挥霍。先前我从一本山水游记上看到八个字,叫‘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我特别喜欢,还专门刻在了竹简上。而且我觉得这也是齐先生送我印章的初衷,如果齐先生在这里,肯定一样会这么做。”
沈温喟叹一声:“只可惜这次妖魔作祟,更多是以邪法蛊惑人心,以及传播瘟疫,这对山水章的钤印意义非凡,却对当下的险峻时局用处不大。陈平安,收好印章,我还是那句话,若是将来彩衣国有明主,你路过彩衣国的时候,可以跟那位皇帝讨要一幅京城形势图,往上边一盖,便可以至少惠泽百年。收起来吧,切记切记,好好珍藏,不要轻易拿出来让人瞧见。”
陈平安有些失落,只好重新收起印章。这一幕,看得沈温哭笑不得:哪有这么“缺心眼”的孩子,山上人是一个个生意人,都在追求一本万利,或是不计较眼前得失,却也深谋远虑,布局千万里和千百年,归根结底,还是要大赚。
沈温身影越发虚无缥缈,涣散不定,沉声道:“陈平安,此次妖魔作祟,就像你自己所说,‘力所能及’就足够了。”
陈平安点点头,摘下酒葫芦,和城隍爷一起抬头望向外边的天空。
沈温突然问道:“大骊龙泉郡?东宝瓶洲的州郡县一般都不会带个‘龙’字才对。”
陈平安笑道:“我家乡以前是那座骊珠洞天,后来破碎坠地,才改名为龙泉郡。”
沈温一怔,试探性问道:“你说的那位齐先生,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文圣最得意的弟子?”
陈平安嗯了一声,神色黯然:“就是那位齐先生。”
沈温呆呆看着来自大骊的少年郎。草鞋、酒葫芦、飞剑、印章、赤子之心,名叫陈平安。沈温有点口干舌燥:“陈平安,那你可是齐先生的嫡传弟子?”
陈平安犹豫不决,最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齐先生不愿收我做弟子,但是后来遇上了文圣老爷,好像齐先生是想代师收徒。不过我当时觉得自己连读书人都不是,就没答应文圣老爷做他的弟子。文圣老爷也没生气,就是喝高了,我背着他的时候,他使劲拍着我的脑袋,劝我喝酒……”陈平安笑着举起手中的酒葫芦,“所以现在我喝酒了。”
沈温只觉得五雷轰顶,还不是一顿天雷砸在脑袋上,是一波接着一波。齐静春!齐静春的小师弟!文圣老爷!文圣老爷的闭门弟子!陈平安给拒绝了,给拒绝了……
沈温呆若木鸡,陈平安怔怔看着他,心想难不成是自己说错话了?只好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沈温蓦然大笑,捧腹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伸手使劲拍打少年郎的肩膀:“好好好!我们读书人的事情,别人肯定不明白!这才对,这才对!”
他收回手,双手负后,大步跨出土地庙的门槛:“痛快痛快,读书人读书人……”
他又回头一笑,伸出大拇指:“干得漂亮!”
金城隍沈温在跨出大门后,最后一点神性灵光也消磨殆尽,就那么大笑着消散在天地间,整个人的身影砰然粉碎。
陈平安有些伤感,把酒葫芦在腰间别好,对着沈温消失的地方轻声念叨:“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赵府在白衣公子哥被击杀之后便再无人陷入魔障。刘高馨虽然作呕不止,仍是不愿退回太平无事的郡守府,陪着窦武人寻找漏网之鱼。他们来到一处柴房,见大门紧闭,窦武人皱了皱眉头,一脚踹开,发现里边有个男孩,八九岁,身后就是柴火堆。
窦武人淡然道:“让开!入魔之后,便没得救了。”
男孩抿起嘴唇,使劲摇头。窦武人脸色冷漠,大步向前,按住男孩的脑袋往后一甩,男孩便撞在墙壁上。窦武人以长刀拨开两捆柴火,里边有个面黄肌瘦的女童被绳子紧紧捆绑着,一只眼眶渗血不止,另外一只眼眶却与常人无异。
女童嘴唇铁青,微微颤抖。窦武人举刀就要劈下,男孩挣扎着起身,拿起一把柴刀冲到女童身前,咬牙切齿道:“你敢杀她,我就杀了你!”竟然用字正腔圆的一洲雅言开口说话,赵府不愧是胭脂郡第一大豪门,便是府上的仆役孩童也能通晓一洲雅言。
窦武人哂笑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知不知道你今天这点狗屁仁慈有可能会害死成百上千人。”
男孩身材消瘦,衣衫单薄,眼神坚毅,道:“我不管,我要保护鸾鸾!”
窦武人一脚踹飞手持柴刀的男孩,一抹刀罡迅猛劈向那个可怜的女童。
银铃响起,刀罡劈碎了飞旋而至的朵朵金色朵。窦武人手上动作略作停留,可刀锋仍是在鸾鸾的额头处向下划出一条寸余长的血槽。
一刀被阻,窦武人没有动怒,只是转身盯着少女,问道:“刘高馨,你能救她?入魔一事,别人不知道厉害,你身为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会不清楚?怎么,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你要亲手处决这名女童?”
刘高馨脸色雪白,嘴唇颤抖:“我不忍心。”
窦武人呵了一声:“想必是先前赵府门外那些入魔的家伙被我斩杀得太快了,刘大小姐没能瞧见他们啃咬百姓血肉的场景。”
男孩再次挣扎起身,浑身剧痛的他连刀都已经拿不稳,朝着窦武人撕心裂肺道:“王八蛋,有本事你先杀了我!”
窦武人冷笑道:“杀你算什么本事?”就要再次挥刀劈下。
刘高馨红着眼睛,转过头,不忍再看。
门外有人说道:“稍等。”
背对门口的窦武人想了想,竟是干脆收刀入鞘了,转身朝来人抱拳一笑:“既然是仙师发话,那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原来是重新返回赵府的陈平安。他向窦武人点头致礼,而后快步走入柴房,蹲在鸾鸾面前,发现她好像在竭力对抗体内魔障,而且哪怕眼眶渗血,痛彻心扉,仍是死死咬紧嘴唇,一声不吭。鸾鸾竭力睁开那只正常的眼眸,眼神中充满了祈求。
人若能活,谁愿死?尤其是这般大的孩子。
陈平安看着倔强的鸾鸾,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声道:“不怕不怕,疼了就哭出来,没事的,没事的。”
鸾鸾仰起头,望向那个微笑着的陌生少年,哇一下就哭出了声。
有些委屈,无论大小,只有受过同样委屈的人才可以真正体会。否则旁人再好的善心善意,恐怕都无法让人真正心安。
陈平安帮她解开绳子,背转过身,蹲着转头道:“来,我背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人救你。”
在两只冰凉小手放上肩头后,陈平安对那个手持柴刀的男孩笑道:“麻烦你用绳子把我们绑在一起,我怕万一路上有事,会照顾不到她。你动作要快,做得到吗?”
“可以!”男孩丢了柴刀,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赶紧跑到陈平安和鸾鸾身边,动作利索地把两人绑在一起。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对刘高馨和窦武人说道:“我先带小姑娘去郡守府,不能再拖延了,看看那边有没有高人能够救治。你们带上这个男孩,如果赵府还有问题,刘高馨,你可以把他安置在赵府门外吗?”
窦武人笑道:“让刘姑娘带他先出去,我一人搜寻赵府就可以。”
陈平安转头对男孩说道:“自己小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来告诉你,行不行?”
男孩抬起手臂擦拭眼泪,使劲点头。
陈平安背着浑身冰凉的鸾鸾掠出柴房,跃上墙头,几次蜻蜓点水一般的潇洒飘荡,很快就落到郡守府的高墙。这一次认清了陈平安的面容,潜伏其中的精锐亲军没有挽弓劲射,任由陈平安进入官邸,迅速去往议事正厅。
刘高馨带着男孩走出赵府大门,男孩忐忑不安地问道:“神仙姐姐,你的朋友真的能救鸾鸾吗?”
刘高馨还是头一回被人称呼为神仙姐姐,有些不适应,挤出笑容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姐姐。放心吧,那位神仙老爷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一定会救下小姑娘的。但是如果没有救下来,你也不可以怪他,知道吗?”
男孩哭着点头,刘高馨揉了揉男孩的脑袋,轻轻叹息一声。
陈平安进入正厅后,发现除了刘太守在座,还有两个负责压阵中枢的练气士:一个手捧长剑的老妪,腰间挂着一只布袋子,不知装有何物;一个腰间悬挂一支银色毛笔的老人,据说都是胭脂郡附近的散修,三境修为,一辈子不曾跻身仙家门第,只靠着机缘和努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三境修为的练气士在龙泉郡可能连走路都不敢喘大气,在小国州郡内却足够叱咤风云了。
陈平安解开绳子,将鸾鸾小心放在一张椅子上,跟刘太守三人说过了大致缘由,问道:“有没有办法救这个孩子?”
老妪满脸不悦,但是看到刘太守没有出声,她也不好反客为主,只是冷哼一声,始终站在原地,后来干脆闭上眼睛,选择视而不见。倒是那名老者快步走到椅子旁,蹲下身,伸手撑开鸾鸾那只渗血眼眸的眼皮,语气沉重道:“小闺女是好资质,天生一双阴阳眼,原本都有望踏上修行之路,只是明珠蒙尘,没有遇上伯乐,才遭此劫难。这只阴眼沦为了浓郁魔障的栖息场所,好比一座小的乱葬岗,瘴气横生,哪怕是阳气强盛的青壮汉子都要疼得哇哇叫,可怜这小娃儿了。”老者一边帮鸾鸾把脉,一边抬头仔细凝视她眼眶边的血迹,“小娃娃的求生之心很强烈,现在急需阳气充沛的灵丹妙药……不对,哪怕是对症下药的上品丹药也无法祛除这只阴眼郁积的瘴气。难办难办,我身上目前只有一颗固本培元的春风丹,只能暂时帮助她维持生机,真正需要的是……灵符,而且必须是品秩极高的灵符,能够牵引阳眼灵气渡入阴眼,阴阳相济,小娃娃靠着自己的毅力和运气,才有希望活下来。可这样的灵符哪里去找,小娃娃即便有我的丹药续命,也已经拖延不得了。”老者在说话间,就从袖中掏出一只紫檀小盒,打开后,露出一颗清香扑鼻的青色丹丸,毫不犹豫就喂鸾鸾吃下。
蹲在一旁的陈平安轻声问道:“老前辈,阳气挑灯符行不行?”
老者先是惊喜,随即苦笑道:“行,怎么不行!天底下符箓千千万,这阳气挑灯符品相极高,正是最为对症的灵符之一,且立竿见影。但是你当真有?要知道世间有许多猪油蒙心的练气士,这种符箓的仿品极多,以次充好,多是以‘借阳符’充数,卖出百倍的价格……”
陈平安沉声道:“我手头有一张!”他继而站起身,“我很快就回来。”
老者毫不奇怪,只是提醒道:“要抓紧。”
练气士显露家底,哪里会当着外人的面。
刘太守低头弯腰,看了两眼鸾鸾的惨状,很快就收回视线,去桌旁观看形势图。
怀抱长剑的老妪睁开眼,瞥了眼少年的背影,嗤笑一声。
陈平安赶紧寻了一处僻静廊道,背靠廊柱盘腿而坐,从飞剑十五这方寸物之中飘出李希圣赠送的那支“风雪小锥”笔和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