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无不散的筵席

朱鹿笑了起来,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胳膊,拉着他一起返回枕头驿,调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您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犹豫片刻,仍是决定说出口:“有机会,跟陈平安说声对不起。棋墩山山巅一战,不管初衷是什么,一件事情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那么该道歉就要道歉,该弥补就得弥补。”

朱鹿沉默片刻,兴许是今晚心情绝佳的缘故,笑容灿烂道:“好的!”

红烛镇依循大骊礼制,设有文武两庙,即规模不小的文昌阁和武圣庙,分别供奉着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和一尊披甲悬剑、脚踩狸猫的武将神像。

红烛镇两庙建在城南,双方相隔不远,五六百步而已。夜色深沉,两尊神像几乎同时摇晃起来,身上灰尘簌簌落下,一阵阵淡金色涟漪在神像表面荡起。与此同时,绣江和玉液江两岸江神祠里的两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红烛镇北方的棋墩山一脉,一个袒胸露腹的男子手里拎着酒壶,腰间还悬挂着三只酒壶,虽然满身酒气醉醺醺,脚步踉跄,但是每一步跨出都长达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来到棋墩山的山巅石坪,打了个酒嗝,重重一跺脚。

棋墩山土地爷魏檗出现在不远处。

汉子瞥了眼手持绿竹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贺,总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术法禁锢,恢复土地真身不说,还有望自成山神,看来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机缘。”

魏檗脸色阴沉:“有话直说。”

汉子抹了抹嘴,直截了当问道:“那个叫阿良的,有多强?”

魏檗沉默不语。

汉子淡然道:“事关重大,我没心情更没时间跟你耗,你不开口,我就打烂你的金身,让你连死灰复燃的机会都没有。”

魏檗问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缘由?”

汉子点头道:“那人杀了我们大骊两名顶尖死士——武夫第七境的李侯和练气士第八境的胡英麟,此二人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后很不高兴,觉得此人破坏规矩在先,因此大骊要跟他讨要一个说法。”

魏檗心情沉重。

汉子语气森森,冷笑道:“劝你别掺和,能把自己摘干净是最好,摘不干净的话,说不定就要再去冲澹江洗回澡了。可是我敢确定,这次再不会有人愿意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仍要帮你从江底捞起碎片,一块一块拼凑起金身,最后偷偷给你带回棋墩山。对吧,神水王朝的北岳正神?”

魏檗惨然一笑。

大骊边境的野夫关城门大开,为数不多的驻城轻骑罕见地选择夜行军,虽然不过千骑,但是当整齐的战马铁蹄踩踏在地面上的时候,大地仍是为之震动,如密集急促的擂鼓声,让人热血沸腾。

驿路旁边,一骑武将勒缰停马于旁,脸色凝重。

一名脸上疤痕狰狞的年轻副将快马赶至,放缓马蹄后,与主将并肩,轻声问道:“韩将军,这趟北上奔袭意图为何?我大骊野夫关以北广袤版图,怎么可能会有大股马贼流寇?再者,就算出现,也轮不到咱们这支骑军出马吧?”

身材敦实的主将嗓音低沉:“不该问的就别问。”

年轻副将咧咧嘴,果真不再追问。

主将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难受,斟酌一番后,小声道:“不但是我们野夫关这点兵马,南方边境的所有关隘军镇都抽调出了将近半数的主力野战轻骑,在今夜全部倾巢出动。”

年轻副将愣了一下:“四年一轮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可时候不对啊,咱们去年才参与的春蒐,今年就算有这等规模的大演武,也该是放在夏季才对。”

主将下意识摸了摸胯下坐骑的柔顺马鬃,道:“到达临时驻地后,朝廷兵部自会有下一步指令下达,咱们不用胡思乱想了。”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江面辽阔的绣江上游地带,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当地百姓粗鄙地称为馒头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庙,香火不绝,相传极其灵验,求子得子,求财得财,远近闻名,是文人骚客必须泛舟游览的形胜之地。可是本地百姓几乎从不来此祭拜烧香。

暮春夜色肃杀清冷,江水滚滚逝去,浪四溅。江水中有一条三尺长短的青色鲤鱼飞快地从岸边游向小孤山,出奇之处在于它的背脊之上坐着一个朱衣童子,不过巴掌高度,双手使劲攥紧青鲤的两根鱼须,好似骑士拉住缰绳。朱衣童子随着鲤鱼和江水起起伏伏,浑身湿透,脸色苍白,骂骂咧咧。

青鲤游到了岸边,骤然停下,直接把朱衣童子给甩到了岸上。小家伙打了一连串滚,灰头土脸,对着江水里晃晃悠悠返回对岸的那条青色鲤鱼破口大骂:“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家主子是个骚婆娘……”

鲤鱼猛然转身,死死盯住岸上的朱衣童子。后者吓得屁滚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往土地庙飞快跑去。

小庙未关门,小家伙好不容易爬过门槛,翻身落地后,抬头对着那尊掉漆严重的滑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爷差点淹死在江水里,你还不赶快跪下领旨?信不信大爷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把你的脑袋咔嚓一下?”

砰然一声响,朱衣童子被人一脚当石子踢出土地庙。

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骂骂咧咧道:“你一个这破庙里诞生的香火童子,还敢跟大爷我自称大爷?”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朱衣童子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回来,艰辛地爬上门槛坐着,龇牙咧嘴,眼神哀怨。

汉子皱眉问道:“什么事情?”

小家伙嘀咕道:“有点饿。”

汉子抬起手臂作势要打,朱衣童子抱住脑袋,嚷嚷道:“我刚从城里城隍阁那边偷听来的消息,说是朝廷礼部和钦天监下了两道秘密旨意,要求红烛镇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灵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离职守,不得闭关,必须随叫随到,若是点卯之时无法准时出现,斩立决!你大爷的,要不是我给你递消息,就你那惫懒性子,早就给人借刀杀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家伙这次是被一巴掌打得摔进土地庙内的。

汉子站起身,望向红烛镇方向,神情肃穆,不忘提醒道:“香炉里给你留了点伙食,记得省着点吃。”

“算你有点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的,不仅是一州之内在土地庙任职时间最长的可怜蛋,而且跟同僚们的关系也差。这就算了,连绣江里那些个虾兵蟹将都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在你的炉子里生出来?唉,下辈子应该找个好一点的炉子投胎的……”朱衣童子嘴上不断埋怨着,可不耽误他熟门熟路地爬上香案,一头扑入零零散散插有七八支香的黄铜香炉。

返回枕头驿的路上,程昇发现身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齿,一下子长吁短叹,像是在做一个生死攸关的抉择。

李槐终于停下脚步,鼓起勇气问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钱,能不能去先前的书铺买本书?那儿最便宜的书是多少钱?还能不能给我剩下点?”这些是李槐偷偷攒下的所有余粮了,大半是从舅舅家偷出来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钱。

程昇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后,认真回答道:“难。那间铺子的书是我们红烛镇公认的不实惠,若非爱好搜罗善本孤本的读书人,一般没有人去那边买书。你要是真想买书,我知道东边有两间大书坊,儒家经典、诸子文集、志怪小说皆有,在那儿我还能帮你还价。”

一根筋的孩子摇头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书铺!”

之前在书铺,那个一年到头穿草鞋的穷酸家伙既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地二话不说就买下一本将近十两银子的破书,也不是不愿为他费这么多银子就当场拒绝,而是问他会不会看那本书,这让李槐很意外。虽然当时他说会看,事实上买下之后,看当然会看,随手翻阅打发时间而已,他对这本《断水大崖》其实没太大兴趣。

但是有人愿意为自己掏出十两银子,这让李槐觉得很开心。

李槐不傻。别人对他是好是坏,他心知肚明。

一双双草鞋,还未打造好的书箱,加上这本《断水大崖》,欠了人家这么多,所以李槐觉得要是不为陈平安做点什么,自己会过意不去,心里堵得慌。

其实李槐不喜欢朱鹿,甚至连患难与共的林守一也不怎么喜欢,反而觉得在学塾就经常欺负自己的李宝瓶还不错。他最喜欢的是吊儿郎当的阿良,至于那个来自泥瓶巷的穷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时,程昇低头看着满脸认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家伙所谓的仙人资质,有些事情确实福至心灵。他忍住笑,想着刚好顺水推舟,能够帮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所谓与人为善,事实上与一千个凡夫俗子为善远远不如与一位仙人结下善缘,这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

程昇带着李槐走向两街之间的小巷,那个年轻店主正坐在门槛上望向他们,满脸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就在此时,小巷另一端走来一个手提灯笼的佝偻老人,与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轻店主缓缓起身,对程昇摆摆手:“今天书铺关门打烊,回头再带这孩子来。”

程昇二话不说,拉着李槐掉头就走。

年轻店主在确定二人离开小巷后,便不复见之前的恬淡闲适,略显恭敬局促,抱拳轻声道:“冲澹江李锦,拜见郎中大人。”

老人点了点头,径直跨过书铺门槛,李锦紧随其后。

老人随手将灯笼握柄插入书墙高处的书籍底端,转头看着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见面时你就是这般容颜,如今再见,依然如此,羡煞旁人啊。”

李锦握紧折扇,微笑道:“对我们这些异类而言,能够生而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点点头,并未反驳。

李锦好奇地问道:“那拨人能够住在枕头驿,是大人的安排?”

见老人默不作声,李锦识趣地不再询问。

他在百年前开了这间小书铺,冷眼看世事,见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对于大骊官场并不陌生,想要在枕头驿腾出这么多甲乙驿舍来,差不多该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当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骊朝廷六部衙门尚书、侍郎之下,郎中为各司主官,员外郎为副官。虽官职不显,但其中三司郎中的权柄之大超乎想象。

这便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以及礼部祠祭清吏司。这三司主官可谓位卑权重,朝野瞩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提为封疆大吏。

一位职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员的升迁考察;一位负责为王朝军方筛选、审核武人升迁,尤其还掌握着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权;一位具体负责一国祭祀大典,许多时候君王都要问策于此人,而此人往往是儒家学宫、书院出身。

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锦在四十年前作为这间书铺的主人曾经赠予一名进京赶考的寒酸士子两本典籍,没有想到之后那名寒士一路升迁,成了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贵且权重。但是对不在庙堂远在江湖的李锦而言,礼部祠祭清吏司还有另外一层意义——据说许多京城官员连这座小衙门的门都找不到,它却暗中掌管着天下山水正神的筛选评定,虽无最终的勘定权,却有至关重要的举荐权。

李锦通过路过红烛镇的官宦商贾得知老人坐上这个位置后,寄去数封书信,无一不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李锦不敢造次,只得遗憾作罢。他百年来苦心孤诣,竭力谋求冲澹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许多门路香火,全部无功而返。

老人突然说道:“冲澹江之所以不设江神之位,你应该是知晓缘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书信,我只当没有看到,并非不愿帮忙,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李锦笑容苦涩,点头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点头,恐怕礼部尚书开口发话都不顶用。”

老人笑了,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每过二三十年,此人就会更换脸皮容貌。老人眯眼道:“但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争取了。”

李锦没有流露出激动神色,反问道:“听说曾是骊珠洞天的龙泉县境内,大骊皇帝敕封了一位龙须河河神和一位铁符江江神,披云山、点灯山和落魄山则各自敕封了一位山神。一次性给出三山两水总计五个席位,这就已经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许多家底,怎么可能在这个快要捉襟见肘的时候,再对冲澹江丢出一个宝贵名额?”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么针对你的阴谋,说句难听的,你还不至于让我亲自出马。”

李锦起先有些羞恼,随即又有了寄人篱下的无奈之感,不再说话。

老人收敛笑意,道:“以红烛镇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所有大骊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补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随时准备参与一场围剿。除此之外,包括大骊野夫关在内的南方边镇出动了大量精锐骑军,撒出了不计其数的斥候侦骑。至于你,若非当年那点赠书的情分,我绝不会将这个消息告知于你。有你没你,毫无差别。”

李锦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在大骊境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是在围剿什么?”

老人直言相告:“一个人。”

李锦望向老人的眼眸,见他不似作伪,缓缓问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老人笑道:“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只需要帮忙盯住一个刚到红烛镇的男人。我知道走出冲澹江后两百余年,你在红烛镇上经营得很好,比城隍他们更熟悉水路,比两位江神又更熟悉小镇的风吹草动。而且如果京城档案没有记录错误的话,你豢养有几尾珍稀的青冥鱼,来自古书,最适合小范围内侦察、传递消息。”

李锦脸色不太好看。老人讥讽道:“放宽心,青冥鱼确实百年一遇,可我还不至于下作到见财起意的地步。”

李锦自嘲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知那人是?”

老人缓缓答道:“一个戴斗笠的汉子,腰间别有一只银白色小葫芦,身边跟着一群孩子。那些孩子来自曾经的骊珠洞天,如今的龙泉县城。至于汉子的真实身份,大骊谍报尚未获悉。”

李锦瞠目结舌:“那人之前来过我这铺子。”

见老人目光如电,李锦又小心道:“巧合而已。”

老人摆摆手,叮嘱道:“无所谓了。从现在起,切记不要露出马脚,哪怕无功,也好过有过。如果因为你的纰漏不小心打草惊蛇,你也不用担心,因为你那个时候肯定已经死了,那个人不杀你,我也会亲自动手。但是如果这件事情成了,我不敢保证你成为冲澹江江神,但是我可以让皇帝陛下先记住你的名字。”

李锦自嘲道:“这算不算简在帝心?”

老人停下随手抽书翻阅的动作,转头问道:“怎么,不愿意?”

李锦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更何况又不需要我亲自陷阵,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他打了一个响指,肩头附近浮现出两条尾巴极其纤长的玲珑小鱼。它们与他神意相通,鱼目所见,即是李锦目之所及。它们摇曳长尾,瞬间消失。

老人离去之前,笑着感慨道:“你铺子里的书,价格还是这么贵啊。”

李锦只有在这一刻,才觉得老人依稀有几分当初那名年轻寒士的风采。

老人取回灯笼,离开铺子,走出小巷。拐角处站着一个双臂环胸的魁梧男子,两人并肩而行,后者问道:“就不怕画蛇添足?”

老人随意道:“其实这场围猎,收网到了这个地步,那李锦就算突然失心疯,跑到那个叫阿良的男人面前说破一切真相,都无关紧要了。”

男人没好气道:“归根结底,还是要还他当年的赠书人情?”

老人笑眯双眼,流露出几分自负,轻声道:“我欠下的人情,多少还是值点钱的嘛。”

朱鹿说要吃葫芦,朱河虽然有些好奇自家闺女怎么突然喜欢上了甜食,可这点要求根本算不得什么,就带着朱鹿一起去找摊子。

有扛着一大串葫芦的小贩走街串巷大声吆喝,朱河不喜此物,朱鹿却一口气买下三串。朱河有些疑惑,朱鹿笑着说她自己吃一串,其余两串可以给李宝瓶和陈平安。朱鹿还说,她想今晚就跟陈平安道歉,好歹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才能安心。

朱河如释重负,开怀至极。

父女二人回到驿站,得知陈平安和李宝瓶也已经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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