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梦压星河》:坐镇山头

“知道有这回事,齐静春当年跟我提起过,但是我没记住内容,早忘了。”

“其中有一块匾额上写着四个字:莫向外求。我隔壁有个同龄人,读书很多,他说这是佛家的禅机,意思是告诫所有人要专修佛法,不要去跟那些佛法之外的旁门外道求什么。我一开始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后来我在山上烧炭,没事的时候,反正就是一个人无聊了瞎琢磨,觉得对我来说,烧香拜佛也好,礼敬菩萨也罢,都要自己先做到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仍是达成不了心愿,实在没办法了,再去求,菩萨才会点头答应,要不然人家菩萨凭啥帮你啊。对吧,阿良?”

“求佛先求己。”“对对对,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嗯,这么解释的话,勉强说得通。但是我得跟你说明白一件事,我阿良从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比你的家底厚实。所以你觉得很麻烦我,便宁愿损失一道剑气?事实上对我阿良来说,只是一次随随便便拔刀出鞘的小事情。这个账,你得这么算。”

“不能这么算!”

“嗯?”

“教我烧瓷的姚老头很少愿意跟我说话,但是有两次把话说得特别重,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我当窑工学徒,他说跟他学烧瓷可以,但我只要敢偷一次懒,就要滚出龙窑。第二次是我头回跟他进山,他说跟他进山找土可以,但不管是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着,我只要敢当着他的面哭一次,以后就别再进山。”

“这是哪跟哪啊,陈平安你啥意思?”

“那我换个说法。阿良,你喜不喜欢睡懒觉?”

“废话,你不喜欢?”

“我也喜欢啊,但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当窑工学徒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就没有睡过一次懒觉。该什么时候起床,我睁眼就起床,所以一次懒觉也没有睡过。”

“绕这么大圈子,你到底想说啥?欺负我阿良不是读书人?”

“我的意思是,任何自己觉得不好的事情,就干脆不要有第一次,一小步也不能走出去,要不然回头来看,吃亏吃苦的还是自己。就像我,如果偷懒一次,肯定就做不成窑工学徒,更进不了大山,那么哪里能有今天的光景?说不定我现在跟那小镇几千青壮差不多,进山开路、伐木搭桥,每天领一些铜钱,就这样了,怎么可能有五座山头?五座山头有多值钱,阿良你知道吗?阿良,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我的山头看看……”

“打住打住!陈平安,你跟我兜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显摆自己阔绰有钱啊?”

“阿良,你果然没读过书。”

“……”

“阿良,以后我的落魄山如果真的多出一栋竹楼,你帮忙取个名字吧?”

“‘阿良很猛楼’如何?气势够不够?怎么,嫌弃喧宾夺主,压过你这位山大王的风头?行吧,那我换一个含蓄些的,就叫‘猛字楼’。我阿良牺牲很大的,还不满意?”

“阿良,我突然觉得竹楼没有名字也挺好的。”

阿良翻了个白眼,陈平安哈哈大笑:“放心,就叫猛字楼好了。”

阿良突然转头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想。”

阿良会心笑道:“是怕分心,耽误了练拳?”

陈平安叹了口气,点点头。

阿良知道少年为何叹息。当初在棋墩山山巅,少年为了阻拦白蟒扑杀朱鹿,将原本一路走桩练拳辛苦积攒下来的本钱全部挥霍一空了。打个比方说,原本像是手头有点余钱的小门小户了,结果一下被打回原形,再度家徒四壁,从屋门到窗户都是破败漏风的惨淡光景。所幸走桩是健壮身躯体魄,是迫在眉睫的活命之举,而立桩剑炉则能够滋养魂魄,在那石坪一役当中有所突破,为之后跟朱河切磋武学的时候少年能够顺势精准找到三座剑气所藏的窍穴做了铺垫。

阿良打趣道:“少了一缕这么厉害的保命剑气,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心疼,我之前积攒在心里头的一口气总算出了,现在痛快得很。”

阿良笑道:“说说看。”

陈平安望向前方:“我愿意跟人讲道理,又能够让别人听我讲道理,这感觉,很好!以前我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说就是为了活命,但现在我觉得目标可以再远一点,再高一点!”

在棋墩山土生土长的灵物山龟自然熟悉山道捷径,加上翻山越岭的脚力远胜驴骡,驮着一行人很快就来到棋墩山边界地带,再往南走上二十数里下山的驿路,就能够进入红烛镇。虽说如今这条北上的驿路因为骊珠洞天的突然下坠而阻塞断绝,但是陈平安一伙人仍是小心起见,不希望三只巨大山龟惊扰到樵夫猎户或是行脚商贾。

他们在小山之巅小坐休憩。李槐翘首以盼,他对魏檗厌恶至极,但是阿良说那横宝阁里藏着宝贝,人手一份,他对此很是期待,心想着以后见到姐姐,一定要眼馋死她。

魏檗很快如约而至,身后还跟着阿良的白驴和李家马匹。也不知道这位土地爷施了什么法术,不但跟上了大队伍,驴子马匹竟然看不出半点疲惫。

魏檗横抱长条木匣,先向阿良作揖行礼,后者点头还礼。城府深沉的一地神灵,玩世不恭的奇怪剑客,在这一刻给人的感觉竟然如出一辙。

大道同行。

魏檗将不知什么材质的鲜红木匣递给阿良,李槐赶紧过去摸了一下,手心满是暖意,像是骑龙巷一家布店作为镇店之宝的上好绸缎。去年年关跟随娘亲、姐姐一起去买布料裁剪新衣,他只不过是偷偷摸了一下那块绣有鸟的漂亮锦缎,就被气急败坏的店家轰了出去。于是他抬头问道:“阿良,跟你商量个事,分过了盒子里的宝贝,最后这盒子能不能送给我?”

阿良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李槐认真道:“你娶了我姐,我是你姐夫啊。”

阿良一巴掌甩过去:“那叫小舅子!”

李槐却突然道:“我不要做小舅子,我喜欢当姐夫,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小舅子。”

阿良望向魏檗,问道:“盒子值钱吗?”

魏檗讪讪笑道:“还好,是娇黄阴沉木打造的物件,在土里埋了有些年头,不腐反香,色泽也由黄变红。东西不算值钱,就是不常见而已。”

阿良低头看着满脸希冀的李槐:“既然东西不值钱,就送你了。”

李槐火急火燎就要拿走木匣,又被阿良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想独吞?”

阿良环顾四周,伸手招了招,然后蹲在地上,打开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高声喊道:“陈平安、小宝瓶、林守一、朱河、朱鹿,都过来都过来,坐地分赃了!先到先得,过时不候!没其他规矩,就一条,每人只能拿走一件,拿到哪样是哪样,不许反悔。”

陈平安望向魏檗,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你不去争夺机缘吗?”

陈平安笑道:“让他们先拿就是了。”

他正好有事情要跟魏檗商量,是关于黑蛇在落魄山的定居事宜,以及魏檗离开此处地界前往龙泉县辖境的情况。回来的路上,阿良大致说过关于山水正神的讲究,不可轻易离开朝廷在山河谱牒上敕封的版图,这有点类似许多王朝订立的“藩王之间不可相见”的规矩,一旦有谁犯了忌讳,那些神灵轻则被朝廷申饬、减少香火供奉,重则被降低神位、在多少年间彻底断绝民间香火。历史上还有许多逾矩的山水神祇下场更加凄凉,金身神像被朝廷拉出神龛、拽下神台,衙役以威武棒棒打以儆效尤,或是地方官员亲自鞭打,甚至直接派遣民夫抡锤打烂。

所以魏檗说要亲自带着黑蛇去往落魄山,还会用那些奋勇竹在山上搭建出一栋竹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这份好意,但也不希望魏檗因此而遭受重罚。其实少年对于神道香火、山川风水和王朝气运一事,之前始终无法深刻理解,这跟阿良没读过书也有关系,这家伙踩着西瓜皮说到哪里是哪里,说得十分云遮雾绕,为了显摆还喜欢卖关子,本来没什么古怪玄机的粗浅事情也能被他说得玄之又玄。后来是李宝瓶举了个例子,陈平安才豁然开朗。小姑娘说那些香火气数什么的就像是小镇外的龙须溪,水源就这么一条,百姓为了各自庄稼地的收成就会争水,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大规模斗殴。

李宝瓶跑到陈平安身边,着急道:“小师叔,你怎么不去拿宝贝?你看连林守一那种性子的人都跑得飞快,李槐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去。”

陈平安随口说道:“没事,我最后一个选好了。”

李宝瓶转身就跑:“没关系,小师叔,我帮你选一件。”

陈平安正要说话,李宝瓶已经杀到阿良身边,一手抓住李槐脑袋向外一拽,一手推开林守一肩膀。

李槐委屈道:“李宝瓶,你欺负人!”

李宝瓶转头理直气壮道:“我给小师叔挑东西!”

李槐想着尚未到手的小竹箱,叹了口气道:“那你挑吧。”

林守一被推开也不恼,伸手指了指横宝阁内一本卷起的泛黄古籍。它被一根金黄色丝线捆绑,刚好露出云篆写就的书名:“我挑中了这本道家书籍,叫《云上琅琅书》,我只要它,不跟你们抢其他的东西。”

李槐身体前倾伸长脖子,微微绕过李宝瓶,问道:“守一,你怎么不挑那把刀,多漂亮啊,要是我就选它。”

林守一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眼睛从占据横宝阁最大地盘的一把狭刀上挪开,轻声道:“我又不是习武的料,自己也不喜欢练刀学剑。”

李槐见林守一不愿意更改初衷,就开始劝说李宝瓶:“这把刀一看就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吹毛断发算什么,我估计它连咱们小镇铁锁井的铁链也能一刀砍断。李宝瓶,这么好的东西,你真不要?再说了,你的小师叔如今不是没有称手的兵器吗?我看这刀给他用挺好。退一步说,拿它来进山开路,多威风,总比拿着一把破柴刀好吧?”

那把狭刀,如大家闺秀藏身绣楼,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刀鞘内,弧度漂亮到让人惊艳的地步。

阿良笑着弯腰抽出狭刀。锋芒毕露,刀身就像一抹滞留人间的白虹,其上并无铭文,却有一缕缕天然纹路,如道家仙人用心篆刻的祥云符箓。

阿良微微讶异,屈指一弹,并非浑浊的嗡嗡作响,反而颤音清越悠扬。他侧耳聆听片刻,点头道:“不错,应当是那把垫底的‘祥符’。”

而后收刀入鞘,把它递给李宝瓶,笑道:“收下吧,这把刀适合你。以后再寻一只养剑葫,与这祥符刀一左一右悬挂腰间,找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袭红衣,独自策马行走江湖,纵马饮酒,谁见到谁喜欢。”阿良开怀大笑,“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

李宝瓶怔怔拿着入手沉重的狭刀。

朱河也蹲在附近,朱鹿原本不想过来,还撂下一句赌气话,说她不稀罕这份嗟来之食,但是被父亲一个严厉眼神瞪住,之后便被他强行拉来。这是朱鹿第一次见到她爹生气,她有些害怕,可始终不愿像朱河一样蹲下身,而是倔强地站在那里,脸色清冷。

李槐趁着李宝瓶不注意,一把抓起一只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做工精美绝伦,栩栩如生。这才是他一见钟情的物件。

林守一轻轻拿起那本卷起的道家古籍,握在手心后,性情内敛的少年破天荒流露出满是欢喜的神色。

朱河挑中一本武学秘籍《紫气书》和一颗泥封丹药,然后满脸震撼地抬头望向阿良。后者笑呵呵道:“怎么,刚好是你和你家闺女用得着的东西?别谢我,要谢就谢魏檗和那蛇蟒千百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够雄厚,拿得出一部仙家秘籍和一颗出自真武山的独门丹药。”

朱河掌心托着那颗丹药,颤声道:“阿良前辈,真是传说中的‘英雄胆’?”他此时就如一个久旱逢甘霖的幸运儿,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英雄胆能够帮助服药之人凝聚四散于窍穴气府的魂魄,最后结出一颗方便阴神栖息的“宅子”。朱河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兵家修士,但是英雄胆的昂贵珍稀,恰恰在于它同样适用于纯粹武夫,尤其是在第五境巅峰停滞不前的武夫,取得一颗英雄胆,简直等于多出半条命。

朱鹿虽然不情不愿,仍是收下了那本《紫气书》。

阿良不再理会欣喜若狂的朱河,抬头望去,陈平安和魏檗并肩走来。看到横宝阁内仅剩的一粒淡金色种子以及李宝瓶手中的狭刀,魏檗神色平静。然而当他看到其余人手中的书籍、丹药时却愣了愣,不由得望向阿良。后者视而不见,对陈平安笑道:“就剩下这么一粒玩意儿了,不过估计你小子早到晚到都一样,只会拿这么颗莲子。”

看到那颗孤零零的淡金色莲子,陈平安蹲下身,笑着拿起来收入袖中口袋。

李宝瓶轻声道:“小师叔,我跟你换。阿良说这把刀可好了……”说到这里,小姑娘赶紧闭上嘴巴,满脸后悔。显而易见,她觉得后半句话是不该说的。

果不其然,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就收下啊,小师叔又不练刀,进山开路用柴刀就足够了。”

阿良打趣道:“对嘛,陈平安是一名剑客,佩刀不合适。”

陈平安没好气道:“那你还用竹刀?”

阿良耍无赖:“你管我?”

李槐轻声道:“阿良,这匣子归我了,对吧?”

阿良问道:“你要这盒子干啥,你有那么多宝贝家当放吗?”

李槐还以颜色:“你管我?”

阿良轻声问陈平安:“跟土地爷聊得如何?”

陈平安笑道:“挺好,那袋子东西也送出去了。”

阿良啧啧道:“你倒是不含糊,说送就送,我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再者,如果在商言商的话,你其实应该当一笔生意来做的,相信以那黑蛇白蟒的家底,再吝啬小气,都会心甘情愿送你一件真正的好东西。”

陈平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及春种秋收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阿良点了点头,扶了扶斗笠:“很快就要到红烛镇了。”然后这个男人抹了抹口水,“新酿杏春,胭脂小画舫,我阿良又回来啦!”

对于阿良心心念念的红烛镇,陈平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魏檗望着那一行人下山的背影,叹了口气,脚尖一点,掠向一只山龟的背甲顶部,盘腿而坐。行出数十里后,与山龟遥遥结伴而行的黑蛇腹部鼓鼓,虽然体态臃肿不堪,可是气势暴涨,凶悍异常。

魏檗忽然一笑,丢出一只袋子,凑巧落在黑蛇的行进路线上。黑蛇小心翼翼垂下头颅,嗅了嗅,并无异样,又转过头颅望向山龟上的那位神仙中人。

魏檗笑道:“算是那少年送你的乔迁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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