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蛇白蟒盘踞在竹林外围,两双阴森眼眸之中浮现出一些通人性的幸灾乐祸。
一个嗓音在不远处响起:“那你家的闺女也太多了,以后嫁妆都要赔死。”
年轻土地悚然起身,哪里还有半点悲苦愤恨神色,跟那斗笠汉子作揖赔罪道:“让大仙见笑了。小的是在这一亩三分地穷苦惯了的,眼窝子浅,比不得大仙游历天下,饱览山河。以大仙的眼力,一定看得出这片竹林对小人而言,实在是压箱底的可怜家当了,所以哪怕只是少了两棵青竹,仍是情难自禁,悲从中来,想来也是人之常情,还望大仙恕罪,原谅小人的无心冒犯。”
去而复还的阿良斜靠一棵翠绿修竹,抬头看了眼茂盛竹林,收回视线,问道:“这片竹林最早的那棵老祖宗,是不是从那座竹海洞天移植而来,然后被你做成了这根绿竹杖,因此惹恼了某位仙人,一气之下,摘掉了你原本身为棋墩山土地的金身神位?”
年轻土地这次是当真震惊了,脸上的谄媚讨好之意不浓反淡,悄悄站直腰杆,堂堂正正作揖行礼道:“棋墩山土地魏檗,被前朝神水国末代皇帝敕封为山神,负责棋墩山周围千里地界。后来大骊宋氏崛起,吞并了神水国,在下因为某事惹恼了宋氏开国皇帝,从山神之位被贬为一山土地,统辖之地减少到三百余里,如今仍算是戴罪之身。”他提了提手中灵气盎然的绿色竹杖,苦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桩风波之中,我被迫砍伐出自竹海洞天的绿竹做了这根山杖,不承想没过多久,又惹恼了种竹之人的仙家朋友,谈笑之间,就把我这个从土里来的小小土地重新打回土里去。”
阿良斜靠绿竹,换了个自认为更潇洒的姿势,啧啧道:“听上去有点惨。”
魏檗悻悻然。
先不理会这位身世悲惨的土地爷,阿良转头望向竹林外边,视野当中,随他一起回来的陈平安站在山坡上。蛇蟒识趣地远远避开,尤其是那条心有余悸的白蟒,眼神极为警惕。阿良笑道:“我这个朋友要跟你们谈笔买卖,你们自己商量价格,谈妥了以后就是朋友,谈不妥也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说到这里,他扶住了腰间竹刀,而后又从两条庞然大物的身躯上收回视线,有些好奇,“那两条畜生终究不是真正的蛟龙之属,尤其是黑蛇,怎么就成就了墨蛟雏形,生出四趾龙爪?它们是不是有奇遇?”
魏檗小心翼翼回答道:“确有奇遇无误,只是具体为何,小的并不清楚,只猜测与那座骊珠洞天有些关系。它们定是无意间吞食了什么古怪东西,而这种东西对蛇蟒鲤鱼之流肯定大有裨益。棋墩山边境临近的红烛镇是水路接通三江汇流之地,其中有条大江叫冲澹江,江中有一条鲤鱼生出了两缕货真价实的金色龙须,让人艳羡不已,而这条锦鲤在百年之前曾经顺着河流、溪涧和山泉一路逆流而上来到棋墩山,我亲眼见过它。照理来说,便是再给它四五百年光阴,也绝无可能生出如此品相惊人的龙须。”
阿良点点头,恍然道:“这么说的话,那我有点头绪了。”
魏檗瞥了眼阿良的腰刀,试探性问道:“大仙是如何晓得这根绿竹杖的根脚的?”
阿良脸色古怪,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我年轻的时候,游览过一趟竹海洞天,与那竹夫人有些许交情……”
听到竹夫人的名号,魏檗露出满脸神往之色。须知这位夫人是竹海洞天唯一一位山地神灵,极少露面,外界传言她体态修长,犹胜男子。诸子百家当中小说家的祖师爷曾经立志要走遍四个天下,记录全天下的风土人情,其中专门就点名写到了这位竹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
虽说同样是作为山神地灵这一脉的神祇,可魏檗与竹夫人相比,无论身份还是修为都相差太远,让他连自惭形秽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内心深处唯有敬仰。
十大洞天之下,有三十六小洞天,之前悬浮在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它虽拥有千里山河的辽阔版图,却只是所有小洞天中最小的一个。
小洞天往往被练气士俗称为“秘境”,用以区分大洞天。秘境内往往灵气充沛,但是相比十大洞天,其辖境地界残缺不全,前身可能是由旧址废墟或是龙宫古战场等地构成,来历驳杂。甚至还有名为岛屿洞天的秘境,拥有许多在历史上神秘消失的上古仙岛,竟是在一条远古巨兽吞岛鲸的腹内。
而竹海洞天,在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名列前茅,盛产各种妙不可言的竹子,为历朝历代的仙家修士所器重,以此制成的种种法器风靡天下。
洞天之内,只存在一个地位超然的仙家势力,便是历史悠久的青神山。相传开山老祖曾经向儒家那位至圣先师请教学问,携带有一棵年幼的功德竹作为赠礼。之后它在儒家圣地“道德林”茁壮生长,反而是竹海洞天日渐消亡。又相传,此竹能够记载君子的功德、过失,是市井俗语“功德簿”的来源之一。
在阿良和魏檗闲聊的时候,陈平安坐在一块山石上,手里拿着那把半截柴刀,不远处是两颗惊悚恐怖的巨大头颅。在与少年对视的头颅后面,蛇蟒的身躯如两条山路弯曲蔓延出去,最终消失在山野树林之中,时不时传来树木被尾巴扫中崩裂的声响。
陈平安一路行来,除了跟着李宝瓶读书认字,还学了大骊官话,进展不错,咬字发音虽然还带着浓重的小镇乡音,可寻常的交流,大致意思还是能够说个五六分明白的。他就把自己在大骊龙泉县拥有五座山头的情形跟原本如临大敌的蛇蟒说了一遍,希望它们能够搬家去往落魄山。当然,他没有忘记把圣人阮师傅跟自己借山三座一事也跟它们交代清楚。
很明显,蛇蟒对骊珠洞天坐镇圣人这个身份的轻重远比陈平安有概念,就连始终漠然的黑蛇在那一刻也变了变眼神。一开始白蟒仅是在听闻大骊龙泉县这个县名后微微有所意动,之后又听说大骊朝廷已经派遣了钦天监青乌先生和礼部官员共同勘察六十余座山头,大骊皇帝准备敕封不止一位正统山神,白蟒双眼终于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兴奋激动,忍不住狂吐蛇芯,被黑蛇用头颅狠狠撞了一下才安静。
陈平安看蛇蟒并未当场拒绝提议,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虽然对于修行一事了解很少,但是无比确定棋墩山的灵气比起我家的那些山头肯定远远不如,你们在我家地盘上修炼一百年,说不定比得上这里的好几百年。而且阿良在来的路上跟我说了些蛇蟒鲤鱼走江化龙的内幕,这条水路会走得很艰险,许多山神江神会故意刁难拦阻你们,所以我相信如果你们能够早早跟阮师傅还有大骊当官的人搞好关系,以后那条路说不定能顺畅许多。”这些话,前半段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后半段则是阿良自诩为泄露天机的锦囊妙计。
陈平安沉声道:“有个教我烧瓷的老人曾经说过,山精鬼魅、山河妖怪,未必就能比人更坏。我看到你们之后,觉得这句话好像没什么道理。但你们是阿良降伏的,跟我关系不大,那么阿良愿意放过你们,我不好说什么。如果我有阿良那本事,你们敢惹上我,敢当着我的面胡乱吃人……”陈平安提了提手中半截柴刀,死死盯住那条白蟒,“那你就不是只少一半飞翅了,昨天晚上我们的夜宵就是一大罐子炖蛇肉。”
白蟒失去了飞翅,修为折损严重,本就心疼至极,此时被少年伤口上撒盐,勃然大怒,高高抬起头颅,骤然间绷紧身躯,就要向前扑杀这个碍眼可恨的少年。
陈平安无动于衷。
黑蛇随之而动,不是帮着白蟒对付陈平安,而是对着白蟒张开大嘴,迅猛咬住对方的脖颈往后一甩,将它狠狠摔了个七荤八素。
魏檗吓了一大跳,正要出手让白蟒黑蛇安静下来,以免陈平安被误伤,自己也被殃及,却听阿良摇头轻声道:“别插手。”
魏檗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依然斜靠着绿竹,一只脚尖点地,站姿慵懒,双手环胸,神色平静。
本是同类的蛇蟒展开凶狠对峙。陈平安站起身,紧握柴刀。
不知是相互交流了什么,白蟒终于逐渐安静下来,但是望向陈平安的眼神依然凶悍异常。陈平安就这么跟白蟒直直对视:“如今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山里开山修路,你们进入山头修行后,不可为了饱腹而杀人。当然,如果是出于自保,比如有修行之人进山捕杀你们,另当别论。如果你们得了好处却坏了规矩,那么阮师傅就会出手。你们之前做了什么跟我无关,但是如果答应进山,那么你们之后做了什么就跟我有关。所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白蟒以腹部缓缓摩擦着地面,浑身散发出急躁暴戾的气息。
远处竹林内,阿良不知何时坐在了一棵竹子上,韧性极好的绿竹硬生生被他压成了拱桥模样。恨不得用双手托起绿竹的魏檗瞥了眼陈平安与蛇蟒的暗流涌动,解释道:“黑蛇虽然生性更加残忍凶狠,但是开窍更多,甚至已经学会懂得看形势,知道进退。那白蟒平时看起来伤人的念头不重,但是交流起来反而比较麻烦,因为更顺从本心。这跟它们当时在棋盘上的位置形势有关,白蟒只是一颗闲子,黑蛇却是屠大龙的关键所在,所以它们在棋墩山占山为王这么多年,白蟒喜好四处逛荡游走,许多风波多是它的出行动静惹起,倒是黑蛇更专注于修行,每天勤恳吸纳日精月华,因为志向远大,野心勃勃。”
阿良“嗯”了一声。
魏檗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少年的话是不错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只不过仍是不够了解那对蛇蟒的习性。对于踏上修行之路的它们而言,本心本性是大道之基石,除此之外,开窍的蛇蟒大抵上知道颜面一事了,在棋墩山作威作福惯了,会觉得去了那少年的山头就是寄人篱下。尤其是少年搬出一位圣人来,扬言敢吃人就要打杀了它们,更会让蛇蟒觉得少年气势凌人,不好相与,难免愤懑,毕竟一旦点头答应,就是动辄数百年的‘街坊邻居’了,会担心自己遇人不淑……”
阿良打断他的絮絮叨叨:“你不用变着法子帮你邻居求情,我既然说过不会插手,那你还怕什么?归根结底,蛇蟒不愿早早低头,是觉得那武道二境的少年根本没资格跟它们平起平坐罢了,所以哪怕少年提出的要求都很合情理,它们也会难以容忍。如果换成我,你觉得蛇蟒会怎样?”
魏檗讪笑道:“大仙看人看事,洞若烛火。”
阿良淡然道:“回答我的问题。”
魏檗一瞬间噤若寒蝉,酝酿一番措辞,认认真真回答道:“它们会二话不说直接搬家,连心怀怨恨也不敢!”
阿良脸色如常望向那边,点了点头:“很好,你保住了半片竹林。”
两人四周的竹林突然一阵阵噼啪作响,竟是约莫半数绿竹好像被人一刀拦腰斩断,悉数摔落在地面。魏檗跪拜在地上,战战兢兢颤声道:“大仙息怒。”
阿良根本懒得理睬这个家伙,脸色冷漠,缓缓道:“看吧,哪怕出过手吓过人了,就只是因为太好说话,都会被一个小小土地当傻子糊弄。所以说啊,当个好人,很难的。”
魏檗大气也不敢喘。
阿良突然笑呵呵道:“起来说话,跪着不像话。我跟你打个赌,赌那财迷少年愿不愿意做一笔亏到姥姥家的买卖,你赌他愿意,我赌他不愿意。你赌赢了的话,就可以保住剩下一半的竹林;赌输了的话,你不是刚刚恢复土地之身吗?我把你打回原形好了。”
魏檗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喃喃问道:“敢问大仙,小人的赢面有多少?”
阿良伸出一根手指,魏檗面无人色——只有十分之一的胜算。
却见阿良咧嘴笑道:“是百分之一。”
然后他望向少年,大声喊道:“陈平安,只管狮子大开口,条件怎么过分怎么开,有我阿良盯着呢,别怕惹火了那两条畜生。放心,我会帮你看着局势的,适当的时候肯定会出手。先前你不是跟五境高手朱河切磋过吗?交手之后,你小子分明是有所领悟了,干脆趁热打铁,说不定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魏檗呆若木鸡。
阿良笑道:“不好意思,你现在连那一点胜算也没了。”
魏檗心死如灰,反而生出了一些额外的胆识气魄,转头苦笑道:“阿良前辈,你的赌品真的不太好。”
阿良说了一句古怪言语:“折腾来折腾去,就为了一个必赢的局面?你觉得我阿良有这么无聊吗?”
魏檗细细咀嚼这句话,再次看向名叫陈平安的少年,既有羡慕,也有怜悯。
片刻之后,一道足以撼动山岳的剑气白虹冲天而起,魏檗吓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阿良的身影瞬间从拱桥形状的绿竹上消失,来到棋墩山高空,腰间绿鞘竹刀迅猛拔出,将白虹一刀劈断,不让其继续升空而去。
又片刻之后,阿良坐回到那棵尚未绷直的绿竹上,随手丢掉那柄普通材质的竹刀。竹刀虽未折断,但整把刀的刀身却已破烂不堪。
黑蛇往棋墩山密林深处疯狂逃窜。陈平安身前不远处,那条毫无征兆扑杀向他的白蟒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了整颗头颅,露出血肉模糊的残断脖颈,触目惊心,惨绝人寰。而他却脸色平静,甚至咧了咧嘴,眼神跟当初在小巷击杀云霞山蔡金简时如出一辙。
阿良忍住笑意,摘下腰间小葫芦,狠狠灌了口酒,低声笑道:“有点意思了。”
那棵绿竹猛然绷直,原来是阿良跳落地面,伸手将魏檗拉起,啧啧笑道:“我的赌品不好,可是你的赌运很好。”
魏檗脸色雪白,愁眉不展。虽说劫后余生,总算保住了仅剩的半片竹林,可当他看到远处那条头颅被斩掉的白蟒就不由得百感交集。数百年来,蛇蟒与他毗邻而居,虽是恶邻,摩擦不断,但大体上还算相安无事,至少从未有过生死搏杀。今天白蟒本该即将踏上修行的阳关大道,偏偏被人以凌厉剑气炸碎头颅,这带给他的震撼可想而知。他叹息一声,颓然作揖,轻声道:“就如前辈所认为的,我这般市侩小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低贱性子,不过如今委实是挨一顿揍就饱了,还望阿良前辈可怜可怜小人,实在是吓破胆子了,再无半点心气,接下来阿良前辈只管发话,小人一定照办。”
阿良没有故弄玄虚,低头看了眼空落落的绿竹刀鞘,点头道:“你拣选一根好点的老竹,我要换一把竹刀,就当是你的赠礼了。再就是这么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竹子,老大一堆,浪费了总归不好。”
魏檗嘴角抽搐,只敢在心中腹诽:阿良前辈你这是丧尽天良的良啊。
阿良揉了揉下巴:“我那朋友做了笔亏本买卖,间接帮你赢下了半片竹林。做人要厚道,有恩就报恩,你意下如何?”
魏檗苦笑道:“理当如此,天经地义。”
陈平安拿着半截柴刀跑去白蟒尸体旁,砍下了剩下的一只飞翅。飞翅晶莹剔透,与人手臂等长,摸在手里冰凉如雪,日光照耀下不断闪现出一阵阵流光溢彩。阿良之前闲聊说过,这条白蟒身上最值钱的物件除了蛇胆便是飞翅,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其余蟒皮筋骨等物,虽然也稀罕值钱,但比起前两者的珍贵程度,有天壤之别。
陈平安将柴刀系挂在腰间,一路小跑向竹林,结果看到魏檗正在弯腰半蹲,双手将一棵绿竹倒拔而出。地底下碧青色的竹鞭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随着绿竹被拔出泥地,附近土壤纷纷被竹鞭牵带着溅射而起。
看到“杀人越货金腰带”的陈平安后,满头大汗的魏檗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然后将怀中的绿竹轻轻放回土中,低头四处张望,最后选中了一段粗如稚童手臂的幽绿竹鞭,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陈平安,笑容牵强问道:“能不能把柴刀借我一用?”
陈平安走近,将半截柴刀递给他。他手握柴刀,深吸一口气,砍下那截竹鞭递给阿良。阿良摇头笑道:“你照我之前竹刀的样式做一把,回头离开棋墩山边界的时候,连同那头白驴一起给我就是了。”
魏檗自然不敢不答应,把柴刀还给陈平安的时候由衷感慨道:“好锋利的刀刃。”
陈平安接过柴刀,想了想,说道:“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反正这半截柴刀不适合开山带路,我拿着也没什么大用处。”
魏檗干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阿良笑呵呵道:“想要又不好意思白要,那可以买嘛,童叟无欺,公平买卖,对不对?”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站起身后搓掉手上泥土,对陈平安笑着说道:“若是经常进山的山民樵夫就会知道,如果一片竹林过于茂密,反而不利于竹子的生长,疏密得当,竹林才能壮大,所以必须砍掉一些。而且这片竹林真正值钱的部分是在地下与山根相连的竹鞭,而不是在地上的竹竿,方才便趁此机会跟阿良前辈借了竹刀一用,砍下一些多余竹竿,原本想着是搭建一座小竹楼,作为闲暇时分的休憩赏景之用。”他越说越顺畅,“现在阿良前辈的竹刀被我砍坏了……要不然我竹刀也做,竹楼依旧搭建,回头竹刀可以早早交给阿良前辈,只是小竹楼恐怕会晚一些才能落成。黑蛇前往龙泉县落魄山的时候我会一并随行,既是避免它一路北去惹出什么麻烦,同时可以让它驮着这些竹子。我到了落魄山后,便找一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地方,为你搭建竹楼。”
陈平安望向阿良,阿良笑着解释道:“竹海洞天有十棵最重要的仙竹,竹有十德,仙竹与之对应。这片竹林的老祖宗是其中‘奋勇竹’的子嗣,此处竹林里的这些徒子徒孙也沾了光,若是搭建成一栋竹楼,常年身处其中修行打坐,对于纯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都大有益处。”
魏檗连忙附和:“对,此处竹林皆是那棵奋勇仙竹的子嗣,史书记载‘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暗合此意。故而在竹楼之内修行,必然极其滋养魂魄。”
陈平安正要说话,阿良快步上前,搂住少年肩膀就往竹林外走去:“盛情难却,客随主便,走了走了。”
陈平安小声道:“柴刀还没给人家。”
阿良大大咧咧道:“回头连背篓里的那半截刀刃一并给他。”
之后还不忘回头提醒魏檗:“那颗尚未成形的白蟒之胆就不要了,鲜血淋漓的,太吓人,连同蟒肉一并交给黑蛇吞食便是,如此一来,哪怕没了一对飞翅,依然能够让它增长两三百年修为,就当是我们的诚意了。记得让它到了落魄山落脚后,老老实实修行。”阿良伸手凌空虚点,指了指失魂落魄的魏檗,“好自为之。”
魏檗站在竹林边缘,望着两人的背影。林间山风穿过一棵棵绿树一丛丛红,带着沁人心脾的木清香。貌美如尤物的年轻男子手持象征身份的山君绿竹杖,白衣飘飘,大袖飘摇,先前的震惊、畏惧、焦躁和彷徨随着清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与一地神灵身份相符的庄重肃穆。他环顾四周,轻声感慨道:“福祸相依,不过如此了。感谢阿良前辈的无心提点,帮我解开心结,破去魔障。”
魏檗闭上眼睛,嘴角含着温煦笑意,呢喃道:“自古名山待圣人,圣人不来又何妨,我自可潜心成圣。”等到睁眼之时,他的耳畔多出了一枚淡金色耳环。精致圆环随着山风微微摇晃,将他衬托得恍如山岳正神。
阿良和陈平安两人按原路返回水潭。不同于来时的飞快奔走,此时两人默契地选择散步闲聊。
“阿良,黑蛇真的会吃掉白蟒残余尸体?它们不是相依为命几百年的伙伴吗?”
“那志在成蛟化龙的黑蛇当然下得了嘴。不光是蛟龙之属,其实一切山精鬼怪魑魅魍魉皆以食为天,只不过栖息在山林大泽的蛟龙蛇蟒尤为同类相残,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差不多的道理。黑蛇之所以留着白蟒,是开了窍,灵智增长,未尝没有等它结丹再饱餐一顿的想法。对了,你要是想看黑蛇吞吃白蟒的景象,咱们可以回头。”
“这就算了吧。”
“话说回来,别怪我替你擅作主张,答应让黑蛇吃掉那颗蟒胆。既然它接下来要去落魄山帮你坐镇气运,那么无论你将那颗蟒胆卖得多贵,也不如黑蛇早点成为墨蛟来得划算。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何要杀掉白蟒,为何不等我出手阻拦?驯服了白蟒,随便让它去宝箓山或是彩云峰都是不错的买卖。难道你是怕我阿良见死不救?”
“怎么可能,阿良,我信得过你。”
“那你……”
“阿良,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朱河切磋的时候就看出我当时找到了……那三座窍穴,以及窍穴之内的真相?”
“说实话,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三座窍穴内大有玄机,但说出来比较丢人,就连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蕴藉有三种道意的丝缕剑气,至于具体为哪三种,则不敢确定。当然,我如果想要强行观看气府里边的景象,不惜伤害你的体魄气机,丝毫不难,只是那么一来就很下作了,我阿良身为绝世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气度。”
“明白了。阿良,你知不知道我们小镇有座牌坊,上面有四块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