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宁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个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着箩筐系着鱼篓,摸着一条老狗的脑袋,少年对未来充满希望。
两人刚到刘羡阳家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院门。陈平安和宁姚对视一眼,然后陈平安出去开门,宁姚只是站在屋门口,不过她回头瞥了眼那柄安静躺在柜子上的长剑。
敲门之人是卢正淳,自然是以妇人为首,此外还有两名卢氏忠仆。
卢正淳面容和善,轻声问道:“你是刘羡阳的朋友,叫陈平安,对吧?我们是来搬箱子的,刘羡阳应该跟你打过招呼了。所以这袋钱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们夫人答应刘羡阳的条件,将来也会半点不差交到他手上。”
陈平安接过那袋子钱,让开道路,雍容大方的妇人率先走入院子,卢正淳带着两名下人紧跟其后。妇人亲自打开已经被摆在正堂的红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抚摸那具模样丑陋的宝甲,眼神出现片刻迷离,然后是难以掩饰的炙热和渴望,但是这抹情绪很快就被妇人收敛。恢复正常神色后,她站起身,示意卢正淳可以动手搬箱子了。东西并不沉重,毕竟里头只有一副甲胄而已。
妇人最后一个离开屋子,走到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陈平安,微笑道:“刘羡阳真的很把你当朋友。”不明深意的陈平安只好一言不发,只是默然送他们这一行人离开院子。
最后陈平安站在门外,久久不肯挪步,宁姚来到他身边。
妇人走在卢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后,转头望去,看到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轻真好,可是也得活着才行啊。”
那座横跨小溪的廊桥里,高大少年刘羡阳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断吐出血水。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有能够听到某个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死人了”。
廊桥北端桥头台阶那边,人头攒动,议论纷纷,远远看着热闹,唯独不敢靠近刘羡阳,生怕惹祸上身。
有两人快步走入廊桥,男子蹲下身,搭住刘羡阳的手腕脉搏后,脸色愈发沉重。
青衣少女阮秀恨极,咬牙切齿道:“一拳就砸烂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说话。
扎了一根马尾辫的阮秀怒道:“爹!你就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这么被人活活打死?刘羡阳是你的半个徒弟!”
男人一直没有松开刘羡阳的手腕,面无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阳山,这回竟然如此不讲规矩。”
阮秀猛然起身:“你不管,我来管!”
男人抬头缓缓问道:“阮秀,你是想让爹给你收尸?”
阮秀大踏步前行,一往无前,沉声道:“我阮秀不是只会吃一件事!也会杀人!”
男人眉宇间隐约有雷霆之怒。小半原因是自己闺女的愣头愣脑,更多自然是正阳山那头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还未正式接手齐静春的位置,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讲道理?
阮秀突然停下脚步,她看到有个消瘦少年,从廊桥那一头,向自己这边疯狂跑来。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双草鞋,面无表情,古井不波。
两人一瞬间就擦肩而过,阮秀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没来由,她便觉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泪。
当陈平安坐在身边,伸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时,视线早已模糊的刘羡阳,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气神,试图挤出一个笑脸,断断续续说道:“那婆娘说我不交出宝甲,她就能杀了你……她还说,反正她是母子二人来咱们小镇的,一人被驱逐而已,这个代价她出得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杀你……之前我跟你说的,其实不全是假话,我爷爷的确跟我说过那些话,所以我觉得卖了就卖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刚才她又让人去找我,说那个老人疯了,一听说我没有剑经,就执意要先杀你,再来杀我,我实在是担心你,想跟你打声招呼……就一路跑到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点疼……”
陈平安低着头,轻轻擦掉刘羡阳嘴角的鲜血,他死死皱着那张黝黑消瘦的脸庞,轻声道:“不怕,没事的,相信我,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家……”
刘羡阳那股子强撑起来的精气神,渐渐淡去,视线飘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别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点怕,原来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刘羡阳死死攥紧他唯一的朋友的手,呜咽道:“陈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陈平安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着刘羡阳的手,一只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纪轻轻的陈平安,此时就像一条老狗。
陈平安眼眶通红。当他想要跟老天爷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就更像一条狗了。
陈平安不想这样,这辈子都不想再这样了!
福禄街卢氏的宅子,小巧玲珑,却别有洞天,便是清风城许氏妇人,也觉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做到了极致,不能再苛求什么。在一座临湖水榭里,刚刚成功将刘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许氏妇人,满面春风得意,慵懒地斜靠着围栏。大概是心情实在太好,以至于卢正淳那只苍蝇站在水榭台阶上,也觉得不是那么碍眼了。
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儿子站在长凳上,往小湖里丢鱼饵,近百尾红背鲤鱼拥挤在一起,红浪滚滚,画面颇为壮观。
许氏对卢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这边候着待命了,等到此间事了,你便随我们去往清风城,除了让我家夫君收你为入室弟子外,也会答应你爷爷那个有些无理的请求,务必保证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跻身中五境。要知道,这种承诺,才是最值钱的,所以说你爷爷是只老狐狸。”
说到这里,许氏自顾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爷爷是卢氏掌舵人,卢氏王朝未必会这么快崩塌。哪怕是眼高于顶的大骊藩王宋长镜,也坦言能够在一年内就立下灭国之功,功劳簿上有你们卢氏皇室一半。当然了,你们这支小镇卢氏,运气不太好,跟主支卢氏,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倒真是俱损,所以这次我们清风城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错过了,要好好把握住。”
卢正淳弯腰极低,双手作揖高过头顶,感激涕零道:“卢正淳绝不敢忘记许夫人大恩大德,日后到了那座名动天下的清风城,必当为许夫人做牛做马,并且我卢正淳发誓,此生只忠心于夫人一人!”
清风城许氏笑意妩媚,眯起眼眸,柔声道:“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啊,可别让我夫君,也就是你未来的师父听到,或者到时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复一遍?”
兴许是在泥瓶巷给刘羡阳下跪后,卢正淳对于此事已经不再心怀芥蒂,听到许氏的诛心言论后,立即跪下,整个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阶顶部,颤声道:“卢正淳绝不敢忘本!”
许氏笑了笑,随意挥挥手,开始赶人:“行了,起来吧。以后到了清风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阴,路遥知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卢正淳后退着离开水榭,下了台阶才缓缓转身。这个曾经在小镇呼风唤雨的天字号纨绔,在许氏跟前,好像腰杆就从来没有直起过。
小镇之外的卢氏,作为一座大王朝的掌国之姓,在被大骊边军重创之后,可谓大伤元气,一蹶不振,短期之内很难东山再起,从上到下,卢氏嫡系和旁支以及远房,只得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以清风城的家底和声望,绝对不敢如此在小镇卢氏宅子做起鸠占鹊巢的勾当,还敢居高临下,对卢氏子弟呼来喝去。其实就算换成正阳山的那对主仆,都很勉强。如今卢氏龙游浅滩,时局艰辛,实在是不得不低三下四。
红袍男童嗤笑道:“真是个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亲你收下这种废物做什么?不会真要让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还答应他一个中五境?中五境什么时候如此廉价了?”
许氏微笑道:“卢正淳虽然面目可憎,但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此人资质一般,本来成为外门弟子就属万幸,不过说到底,这个年轻人只是那笔大买卖之下的小添头而已,掀不起半点风浪。至于表面上看,娘亲许诺给小镇卢氏这么多,答应卢氏皇室那些逃难的皇亲国戚和金枝玉叶,可以在清风城避难并且扎根,清风城会以礼相待,奉为座上宾,甚至在城内专门划分出一大块区域,作为卢氏的私人地盘,期限为一百年。……”
孩子丢完鱼饵,突然跑出水榭,捡了一大把石子回来,然后趴在栏杆上,朝着那些鲤鱼使劲丢掷石子,玩得不亦乐乎,转头说道:“娘亲,咱们来小镇寻觅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由头,是咱们清风城许氏借此机会掌控卢氏的障眼法?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卢氏那拨浩浩荡荡的丧家犬,听说人数仅皇室成员就有三千多,加上内宦奴婢附庸和不愿依附大骊宋氏的亡国遗老,对于我们清风城的人气增长,帮助很大。如此说来,这里才是落魄卢氏如今真正的消息运转枢纽?”
许氏欣慰笑道:“能够想到这一层,说明我的儿子很聪明,但是呢,还是错了。”
男孩皱眉,等着答案。
许氏眨了眨眼睛:“那副瘊子甲,内有玄机,简单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剑经差。”
男孩狠狠丢出一颗石头,砸在一尾鲤鱼背脊上,鲜血四溅,可怜的鲤鱼疯狂拍打着水面。
男孩眼神炙热:“我爹最擅长攻伐之道,杀力之大,不比那大骊宋长镜逊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于先天身体孱弱,最怕对手和他以伤换伤的无赖打法,这才无法扬名,还沦为笑柄,就连清风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里取笑我们。娘亲,是不是我爹得了这具宝甲之后,就能够攻防皆备,可以与那宋长镜一较高低了?”
许氏仍是摇头。
红袍男孩重重一拍栏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卖关子!”他龇牙咧嘴,择人而噬,就像一头虎豹幼崽。
许氏从来没觉得儿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毕竟儿子一出生,就得到过一位高人评价极高的谶语:“虎狼之相,人主资质。”
许氏耐心解释道:“你爹得到宝甲后,一旦参悟成功,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什么防御,一力降十会,一鼓作气碾压敌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极:“杀杀杀,到时候让我爹就从咱们清风城内部杀起!自己人做的恶心事,才最恶心!”
男孩笑过之后,很快冷静下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娘亲,你这么戏耍正阳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只蠢猿万一回过神来,离开小镇后就对我们大打出手?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那个姓刘的,既然早早有了买瓷人,本身就根骨极好,加上有宝甲有剑经,这样的香饽饽,简直少之又少,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对他需要刮目相看,那么买瓷人为何迟迟不愿露面,使得娘亲你能够浑水摸鱼,还让那正阳山老猿帮咱们解决掉了烂摊子。他一拳打死刘羡阳后,什么都清净了,天大麻烦由正阳山来兜着,至于我们清风城,便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
许氏胸有成竹道:“正阳山那只千岁高龄的搬山老猿,脑子不算好用,但还不至于蠢笨到被娘亲任意当猴耍的地步。其实他早已猜出娘亲借刀杀人的手段了。为何老猿愿意捏着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较复杂,既有正阳山不怕惹祸上身的自负,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内幕,你暂时不用管这些。”她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试图查漏补缺,以免后患无穷。
少年刘羡阳的买瓷人,曾是鼎力支持卢家王朝的一股势力。王朝覆灭后,赔了一个底朝天,血本无归,在这之前,确实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门阀,否则也不至于在确认刘羡阳的剑胚资质后,仍然能够耗费重金将刘羡阳留在小镇,买下了之后的九年时间。
正阳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晓此事后,便去找到那个破落户,试图购买刘羡阳的本命瓷。正阳山一位老祖,当面就给出了一个天价,但是那户人家吃错药了一般,死活不愿松口,只说是已经转手卖给其他人了,至于是谁,什么来历,更是守口如瓶。
之后迷惑不解的正阳山,便听到风声,说是正阳山的死敌风雷园抢先抓住机会,趁火打劫,得了先机。那户人家自然不敢当着正阳山剑仙的面,说自己已经把东西卖给了你们正阳山的仇敌风雷园。
至于刘家祖传瘊子甲和剑经一事,以及风雷园接手刘羡阳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谁泄露给正阳山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清风城许氏,不过当然是躲在幕后的那种。她更是主要谋划之人。这趟亲自赶赴小镇,费巨大代价,她自然要保证这笔买卖最少能够回本,否则她这一支在清风城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别奢望独力执掌清风城。
事实上小镇这边,卧虎藏龙,不容小觑,不提日薄西山的卢氏,其余三大姓氏,在东宝瓶洲版图上,谁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实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蕴,不是说盘踞着多少条术法通天的地头蛇。这些家主、老祖宗,其实注定已经离不开。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可惜他们早已与桃叶巷的桃树、小镇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属于挪了就死,更无来生一说,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无法施展。
这些家族的底蕴,在于他们能够掌握多少口龙窑,管辖多少门户,因为这将直接决定每年为外边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现修行的好坯子,押中宝的买瓷人,只要不是手头太拮据,多半还会额外包一个“大红包”,除此之外,也等于双方结下一份香火情,比起点头之交,当然分量要更重。
许氏突然对自己儿子感慨道:“千万不要小觑任何人,哪怕是卢正淳这种弯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为来了小镇,就能够轻而易举将那些机缘、宝物拿到手吗?不是这样的。老龙城的苻南华,几乎道心崩碎,云霞山的蔡金简更是人间蒸发,生死不知。还有一名资质不俗的后辈,在廊桥那边看似福至心灵,便作水观,给人坏了心境,无异于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个大坑,使得湖水下降。这类事情,不会到此为止,接下来反而只会越来越多。所以说,修行路上,无一个逍遥人。”
男孩想了想:“小心驶得万年船。娘亲,我会注意的。”
许氏点头道:“如此最好。”
男孩丢掷出最后一颗石子,问道:“那个齐静春到底怎么回事?”
许氏罕见动怒,厉色训斥道:“放肆!尊称齐先生!”
男孩一愣,乖乖改口道:“齐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烦?”
许氏犹豫片刻,缓缓说道:“齐先生的恩师,不但曾经陪祭于那座文庙,而且还是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男孩目瞪口呆。
这意味着齐静春的恩师,是儒家,或者准确说是儒教漫长历史上的第四人?
这是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谁夸下海口,说这类圣人一怒之下,能够一脚将东宝瓶洲最大的山岳彻底踩碎,男孩不敢说全信,但也肯定会半信半疑。
许氏心有戚戚,低声道:“只是那位圣人中的圣人,如今地位却比这座小镇的那些破败神像……也不如了。”
男孩咽了咽口水,随口问道:“刘羡阳那个朋友如何处置?”
许氏想了想:“你是说泥瓶巷那个姓陈的孤儿?”
男孩点点头。
许氏笑道:“你不也一见面就称其为蝼蚁吗?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
督造官衙署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两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树临风,如楠如松,头等美质。门房听说是来拜访崔先生后,连身份也不询问,赶紧领进官邸,领到那位崔先生暂居的别院,帮着敲响门扉,门房便恭谨告辞。
开门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来此讨要压胜之物的君子,年少时就赢得过呵笔郎的美誉,一直被视为下任观湖书院山主的不二人选。他看到两位年轻人之后,有惊喜也有讶异,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门扉的年轻人,笑问道:“灞桥,你身边这位朋友是?”
被称呼为灞桥的年轻人,嬉皮笑脸道:“这家伙啊,是大雍王朝龙尾郡的陈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风就行。这家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独有石砚之癖,听说这边的小溪有几个老坑,就想来碰碰运气。他还有一位远房亲戚,这次也与我们随行,要不是因为她,我和松风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才进小镇,本该早两天来的。她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镇了。唉,可惜了可惜了,来的路上,听说大隋的一个皇子得了天大机缘,赚到一尾金色龙鲤,以后大有希望走江出龙,把我给眼馋得眼睛都红了。崔兄你瞅瞅,满是血丝,对不对?”
年轻人把头向那位儒家君子伸过去,后者笑着用手指推开他的脑袋,提醒道:“刘灞桥,既然已经拖延了行程,就赶紧办正事去,还来我这边空耗做什么?什么时候风雷园的行事风格,变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龙尾郡陈氏子弟面带歉意,苦笑道:“来的路上,有过一场冲突意外,灞桥兄伤了作为养剑室的脏腑窍穴,只得冒险将本命剑移至明堂窍。若非我修为不济,成了累赘,绝不至于让灞桥兄受伤。”
刘灞桥爽朗大笑道:“几个鬼鬼祟祟的野修罢了,靠着一点歪门邪道,才侥幸伤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剑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本公子就要给他们弄几座衣冠冢,立块墓碑,写下他们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我刘灞桥剑下,将来等我成为剑道第一人,说不得还会成为一处风景名胜,对不对?”
儒家君子与这位风雷园天才剑修相识已久,知道他天生不着调的性格。他把两人带进院子,刘灞桥突然压低嗓音:“崔兄,你给我透个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马上要塌了?山崖书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齐先生,当真要执意逆天行事?”
崔姓读书人置若罔闻。
刘灞桥嘿嘿一笑,指了指崔先生:“我已经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松风,我先前去学塾那边拜访过齐先生,先生说起修身一事,有过‘时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出自崔氏的圣人种子,却只说到修身便打住了。
陈松风一开始本以为是读书人之间的客套寒暄,只是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神之后,灵犀一动,立即心领神会,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寻一寻那位远房堂姐,回来之后再向先生讨教治国韬略。”
陈松风言语当中,有意无意跳过“齐家”环节,只是提及了治国。
陈松风匆匆离去。崔姓读书人叹了口气,和刘灞桥坐在小院石桌旁。
刘灞桥跷着二郎腿,直言不讳道:“这个陈松风聪明是聪明,一点就透,只不过吃相也太不讲究了,好歹坐下来跟你胡扯几句,再走也不迟,就那么急着去求祖荫槐叶?我看没必要嘛。如今我们东宝瓶洲除了龙尾郡陈氏,还剩下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姓氏门阀?那些槐叶,不乖乖落入他陈松风口袋,难道还落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俗人头上?”
东宝瓶洲的陈氏,以龙尾郡陈氏为尊,虽然沉寂很久,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声势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过一大串枭雄人杰的千年豪阀,因此哪怕是刘灞桥所在的风雷园这样的鼎盛宗门,也不敢小觑,就连刘灞桥这种人,也愿意与之为伍,算是当作半个朋友。
读书人好奇问道:“你来此是找那位阮师,求他帮你铸剑?”
刘灞桥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大略意思是为宗门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风雷园就会出面为他向阮师求情铸剑。至于那件事为何,刘灞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读书人又说道:“你知不知道正阳山也来人了,而且是主仆二人。”
刘灞桥愣了愣,震惊道:“我根本没听说啊,正阳山是谁来了?”
然后这个在风雷园以跋扈著称的年轻剑修,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碎碎念祷告道:“千万别是倾国倾城的苏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苏仙子大驾光临,要不然我出剑还是不出剑?苏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里舍得祭出飞剑……”
读书人有些无奈:“放心,不是你心仪的苏仙子,是护山的白猿,他护送着正阳山纯阳剑祖陶魁的宝贝孙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苏仙子就万事大吉!”刘灞桥立即活蹦乱跳,哈哈大笑道,“怕他个卵?!我还怕一头老畜生不成?!咱们风雷园谁都可以怕,唯独不惧他正阳山!”
读书人犹豫了一下:“风雷园和正阳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剑道正宗,为何就不能解开死结?”
刘灞桥收敛玩笑神色,沉声道:“崔明皇,这种话你以后到了风雷园,千万千万别跟人说半个字。”
崔明皇喟然长叹。
风雷园,正阳山,双方从祖师剑仙到刚入门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会拔剑相向。
官署门房和年迈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赶到院门外,崔明皇和刘灞桥同时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礼之后,说道:“崔先生,刚得到一个消息,正阳山对一个叫刘羡阳的少年出手了。”
刘灞桥骤然大怒:“哪个刘羡阳?!”
管事对崔先生颇有敬意,至于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实并不畏惧,淡然回复道:“回禀这位公子,我们小镇只有一人叫刘羡阳。”
刘灞桥脸色剧变,冷笑道:“好一个正阳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问道:“齐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摇头道:“尚未。听说那少年被带去了阮师的剑铺,估摸着就算没死,也只剩一口气了。有人亲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烂,如何活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