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敲山

刘羡阳每次都听得咽口水,宋集薪偶尔也去,不会带着稚圭,笑得比刘羡阳含蓄些,但跟着众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时候,格外卖力,比早晚两次读圣贤书还要大声。

陈平安蹲在树墩子旁边,耐心等着小镇看门人。

看门汉子骂了句娘,跳下树墩子,瞥见陈平安后,也不说话,去黄泥茅屋拿了一摞信过来,六封家书,只给了五枚一文的铜钱。

陈平安大略翻了下书信地址,也没说什么,因为有两封信是福禄街的隔壁邻居,陈平安也不愿意占这便宜,当然如果汉子破天荒发善心,起先就给六文钱,陈平安也绝不把钱往外推。

陈平安想好送信的顺序后,随口问道:“等人?”

看门汉子瞥了眼东边的宽敞大道,气咻咻道:“等大爷!”

陈平安不想留下来当出气筒,赶紧跑路。

看门汉子气笑道:“哟呵,还是个有点眼力见儿的。”

看门汉子看了眼天色,滚滚雷声早已没有,原本几乎压到屋檐的低垂云层,已经渐渐散去。

看门汉子一屁股坐在树墩子上,叹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六封信,福禄街那边的卢、李、赵、宋四大姓各有一封,还有两封在桃叶巷,其中一封很凑巧,还是先前那位和蔼老人的家书,更巧的是开门收信的还是老人。看到是陈平安后,老人认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进来喝口水?”

陈平安腼腆一笑,摇摇头。

老人没有觉得意外,只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递给陈平安,笑呵呵解释道:“今天家里有好事,这点喜钱,见者有份,图个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几文钱,所以你就放心拿着吧。”

陈平安这才接过铜钱,笑道:“谢谢魏爷爷!”

老人点点头,突然说道:“孩子,最近啊,没事的时候,可以经常去槐树底下坐坐,见到地上有槐叶、槐枝啊什么的,就拿回家去放着,能够防蚁虫蜈蚣,多好,还不用你钱。”

陈平安在台阶下,向老人鞠躬致谢。

老人微笑着:“去吧去吧,一年之计在于春,少年多活动筋骨,肯定是好事。”

陈平安跑着离开青石板街面的桃叶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门口,看着两边的桃树,一个身材婀娜的妙龄丫鬟来到老人身旁,小声道:“老祖宗,看什么呢?外边天冷,可别冻着。”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数了,知道老祖宗菩萨心肠。丫鬟对老人有敬无惧,就笑脸嫣然,俏皮问道:“老祖宗,该不是想起少年时遇见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当时就站在桃树下?”

白发苍苍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样,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扬,娇憨笑着。

老人突然笑道:“这两天有个远房亲戚要登门拜访,到时候桃芽你就跟随家里那几个孩子,一起离开小镇。”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红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离开这里。”

一向极好说话的老人挥挥手:“我再看一会儿巷子风景,你先回去。桃芽,听话,否则我会生气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离去,一步三回头。

桃叶巷的桃叶郁郁,尚无桃。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树,站在树底下,伤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的是再也见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的宅子,呢喃道:“小镇的得天独厚,本就不合大道,当初被圣人们硬生生改天换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气运,历代走出小镇之人,多在整个东宝瓶洲开枝散叶,可是老天爷何等精明,所以是时候来秋后算账、跟咱们收取报酬喽。你们这些孩子,不赶紧离开这里,难道跟随我们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旧瓷,一起等死吗?要知道,死分大小,咱们小镇几千口人,这一死,是大死啊,连来生也没了。”

“所以啊,如今趁着老天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负吧。”

不知何时,读书少年郎赵繇的奶奶、拄着拐杖的老妪已经走近这边:“都快入土的老头子了,还这般天真,如老娘们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这场灭顶之灾,是你那点好心肠就能改变丝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着同样满头雪白的老妪,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老妪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恼羞成怒,一拐杖就打了过去:“老不羞的贼坯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敢嘴?!”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过哈哈大笑。

老妪站在桃树下,犹然气恼不已,后悔自己不该心软,鬼使神差走这趟桃叶巷。最后,老妪抬起头,看着抽出嫩芽的桃枝。

老妪一步一步走回福禄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响。

一座繁华千年的安详小镇,不承想到最后,皆是没有来生来世的可怜人。

当真就没有一线生机吗?

溪水渐浅,井水渐冷,老槐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

今年桃叶见不到桃。

陈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她默默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低着头啃着一张葱油鸡蛋饼。那男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见到陈平安后,男人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不是上次那个被我赶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墙壁”的青衣少女,抬头后一脸茫然,突然看到陈平安,她刚想笑,猛然转身背对着陈平安,手忙脚乱地擦拭嘴角。

陈平安忍住笑,对男人点头道:“阮师傅,你好。”

看样子,那个姑娘多半是阮师傅的女儿了。

不过父女的长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陈平安称呼为阮师傅的男人,正是那个到了小镇没多久,就迁往南边小溪畔的铁匠。他继续问道:“刘羡阳这两天怎么没去打铁?”

陈平安刚要帮刘羡阳解释,男人已经冷声道:“你去告诉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见不着他这位大爷的面,明儿就不用去我家铺子了。”

陈平安急匆匆道:“阮师傅,他家里出了点急事……”

男人打断陈平安,很不客气道:“那是他的事情,关我屁事?!”

陈平安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愣在当场,急得满脸涨红,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帮倒忙。阮师傅的耿直脾气,他可是切身领教过的。

青衣少女试图帮陈平安说点好话,结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训道:“吃你的饼!”

满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脚步,一脚狠狠踩在男人脚背上,然后脚下生风,瞬间就一溜烟没影了。

男人哀叹一声,把陈平安晾在一边,继续前行。

陈平安也叹息一声,跑去早点铺子买了一笼六只包子,赶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结果看到刘羡阳蹲在墙头上,半边身体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听得很是聚精会神。

陈平安有些时候也会觉得,刘羡阳确实是挺欠揍的。他只得提醒道:“刚才见到了阮师傅,让你今天就去铁匠铺子帮忙,还说要是今天见不着你,就把你辞退。”

刘羡阳心不在焉道:“急啥,我这种既手脚利索又吃苦耐劳的学徒,打着灯笼也难找。阮师傅就是放狠话,明儿再去也没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确定阮师傅绝对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烦躁道:“等会儿就去,别耽误我干正事。”

陈平安给宁姚送去早餐,直接给刘羡阳拿去三个,自己只咬着一个。

刘羡阳三下两下就解决掉了所有的肉包,一边抹嘴一边小声道:“刚才宋集薪家来了个客人,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就是现任窑务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着官服去咱们龙窑的时候,姚老头嫌你们这帮不成材的学徒碍眼,根本就没让你们露面长见识,我不一样,姚老头还让我给那位大人演示了一下何谓‘跳刀’。”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比较照顾宋集薪,是小镇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这里疑神疑鬼做什么?”

刘羡阳忧心忡忡道:“宋集薪这种小白脸,是绝对争不过我的,可是万一稚圭喜欢上这位气度不凡的官老爷,我胜算就不大了啊!到时候你的未来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办?你咋办?”

陈平安直接走回屋子,留下刘羡阳蹲在墙头自怨自艾。

宁姚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临大敌。她的额头渗出汗水。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情,虽然身体紧绷充满戒备,但是眼神发亮,跃跃欲试。

陈平安退回到门槛那边,她问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吗?”

陈平安答道:“听刘羡阳说是咱们小镇的现任窑务督造官,人挺和气的,刚才在巷口那边,还给我让了路。”

宁姚冷笑道:“这种人才可怕。”

陈平安疑惑不解。

她问道:“人走在路边,看到蚂蚁,会踩上一脚吗?”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顾璨肯定会,他经常拿水去浇蚂蚁窝,或是用石头堵住蚁窝的出路。刘羡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也会。”

宁姚无言以对。

陈平安咧嘴一笑:“宁姑娘的意思,其实我懂了。”

她讶异道:“真的假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觉得姑娘你说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们小镇的老百姓,在你们这些外乡人眼中,都是脚底爬来爬去的蚂蚁。第二层意思是外人当中,又分高低,苻南华、蔡金简是顾璨这样的稚童,才会觉得掌握蚂蚁的生死,会有趣,或者会觉得碍眼。但是来到我们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爷,不一样,说话做事,都会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显得特别客气。宁姑娘,对吧?”

宁姚问道:“怎么琢磨出来的?”

陈平安玩笑着回了一句:“捡了条命回来后,好像脑子灵光了些。”

宁姚郑重其事问道:“临死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啊。”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过仍是诚实回答,“其实在那条巷子里,我从头到尾都没多想什么。这个问题,宁姑娘问苻南华和蔡金简比较好,他们说不定能看到什么。”

宁姚冷哼道:“哟,口气真大!”

说完这句话,她没来由死死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给看得心慌:“咋了?”

宁姚皱紧眉头,有些懊恼,用家乡方言自言自语道:“我家的剑学,无论是剑诀心法,还是用以淬炼体魄神魂的法门,都是独门独路的不传之秘,我学都没学全,哪敢教别人啊。而且我也没学过那些别处天下的粗浅东西,要不然也能给他指条明路,就算只是用来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也好。现在让我去哪儿找本门槛最低的入门秘籍来?”

宁姚眼睛一亮:“打劫?不对不对,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还的嘛。”

可惜她很快脸色黯然,恨恨道:“该死的老宦官!给我等着,看我不把你们皇宫掀个底朝天。”

她哭丧着脸,忧伤道:“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铸剑师?砍人我还凑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传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长啊。”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少女,自说自话,脸色变化不定,就像是天边的云彩。

白袍玉带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间里,环顾四周,微微皱眉:“姓宋的他就给你安排了这么个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没有说话。

婢女稚圭早已识趣地躲到自己的偏屋去了。

按照小镇流传最广的说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业务不精,没能造出让朝廷满意的御用贡瓷,靠着那点苦劳,留下一座廊桥,就回京任职了,当然也留下了宋集薪这个私生子,只给他买了个贴身丫鬟照顾起居,再就是“托孤”给好友,即顶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听说也姓宋。但是事实真相如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这家伙跟那个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关系莫逆的官场同僚?昔年求学的同窗好友?还是京城庙堂其他山头派系的对头?姓宋的离开之前,略微提到过几句,说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镇之后,很快就会带他们主仆二人离开小镇,赶赴京城,对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须极其礼敬,不得有丝毫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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