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立德说起此番北地、巫地见识,以及自己夫人忙的不可开交,自己昨日过来,晚饭都得蹭女儿家中,却又被嫌弃;张行则说起江东糜烂跟东都旧事,直言要好好涤盪一番,同时也直言不讳,其他人他都有想法,唯独一个杜破阵,不上不下的,弄得他心烦;便是秦宝也说起自己的斑点瘤子兽回到此地异常平和,却也有些担心这匹龙驹的年龄了……这些话,司马正都能接上,但也只是接上,他本人却未曾主动说起几个话题。
哪怕大家心知肚明,他本该主动说许多事情的。
又过了一阵子,眼看傍晚还早,却有人直接开门进来,赫然是白有思引著今日刚刚入东都的王振来了。
秦宝赶紧加凳子,然后又去锅里端菜,结果竟然有些凉了,便想加一把火……却又没柴了……不过他也不慌,直接轻车熟路,出门去巷口找卖柴的去了。
而白有思也不在意,兀自坐下。
且说,司马正情知这是张行夫妇的安排,不然秦宝那锅里也不至於放那么多菜了……但故人相逢,还是禁不住心潮澎湃。
更不要说王振这脾气了,其人上来便与司马正把臂欷歔,当场落泪。
然而,好不容易重新坐下,司马正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或者说,万般情绪都已经到了胸腹之间,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乃至於该不该表达出来了……恰好此时,秦宝自外面回来,从容抽掉了新安的门槛,然后协助著一名衣服还算整洁的卖柴老者將一小车木柴推了进来。
进来以后,不用別人帮忙,秦宝三两下將柴卸下,询问了价格,一捆柴十五钱,八捆柴便是一百二十钱,然后就进屋拿钱去了。
问价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竖著耳朵来听,彷佛生怕这人坑他们一般,待听到价格还算在合理区间后,便也都放下心来。
然而,张行转过头来,立即察觉到什么,扭头看了一眼,復又与白有思、司马正斜眼做了验证,眼见后两者都点头,便终於转过头来认真打量这卖柴之人。
便是秦宝取了一百五十钱出来,也发觉不对,不免诧异。
张行眼见对方躲闪,乾脆直接询问:“老丈是认识我?”
那人直接就要下跪,却不料膝盖彷佛被什么扶住,竟无处落地:“虽听了传言,但本不敢相信的,可刚刚见到这《七骏图》,又不敢不信新圣人果然在眼前……”
张行愣了一下。
他刚刚发觉对方一直在瞅自己,再加上是卖柴的,本能想起是当年住这里时送柴的人相干,但无论年龄、气色、衣著都对不上,眼前此人又说起画来,方才醒悟:“你是当日铜驼坊卖我《盘龙图》,也是替我引见这《七骏图》的那位?”
那人似喜似悲:“不想圣人还记得老朽。”
“当日十四两金子没有救下你的店铺,但相隔七八年,竟然全身尚在,真是……”张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朽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卖柴老者也无限欷歔。
眾人眼见如此,都觉惊讶。
张行想了一想,只能喟然:“无妨,今日这是顶好的缘分,如今天下太平,你又有字画上的本事,正该送你个重新开店的本钱。”
说著,便將罗盘取下,准备將那《七骏图》送还过去。
“首席题个字,落个款吧!”司马正自然晓得,这番机缘引动有自己在这里,便也不做谨慎了。“不然一幅画,到底起不了字画店的。”
“正是此意。”张行点头。
秦宝默不作声,放下钱又去从屋里拿笔墨。
张行就在鸡窝上提笔蘸墨,然后环顾院中人,心中微动,先来询问:“司马二郎,三娘,还有秦二,王振,你们记得那首长短句吗?”
说完,不待两人回应,就压著鸡窝,在《七骏图》上方空白处提笔来写了几句跟图画內容完全不相干的字来: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语共,远目尽归鸿。
盖世功名將何用?从前错怨天公。
浩歌一麯酒千钟。
男儿行处是,莫要论穷通。
写下第一句,王振自然稀里糊涂,竇立德更是不晓得原委,可白有思、司马正、秦宝却齐齐心中一动,继而难掩惊讶之色……旋即,白有思跟到“幽怀谁共语,远目尽归鸿”,不由神思摆盪,盯著张行不动;司马正隨到“盖世功名將何用?从前错怨天公”,也不禁如遭雷击,恍然失神;秦宝听到“男儿行处是,莫要论穷通”,也全然惊魂落魄起来。
便是张行写完,也將“人生长恨水长东”念了几句……所谓多少人多少事,哪里能面面俱到?如今水流通畅,便已经足够好了。
一念至此,却鬼使神差一般,在这《七骏图》上最后落下六字——“张行题盘龙图”。
彷佛记错了一般。
片刻后,竇立德亲自將老者送走,便准备告辞……他刚刚问了原委,晓得那首宴席上用来劝酒的长短句竟然是几人初次相见时张行所诵后,也是不禁骇然的,这些大宗师们之间的联动也太嚇人了……可回到院中,却见白有思、秦宝尚好,只还是喃喃失態,司马正竟然早已经泪如泉涌,儼然是尽出胸中块垒!
旁边王振都看傻了。
翌日,张行搬入西苑之前,从小院中发出最后两道旨意:以龙头竇立德为御史台少丞,补南衙;暂署司马正为龙头,特立征东行台於登州,以之为军政指挥。
当夜,五月雨如约抵达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