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府上方才整理了家父历年的奏疏草稿、行状抄本、诗词文集……圣僧或许可以从中窥见家父的因果牵连。”
“诸位请随我来。”
说罢,也不待众人回应,便伸手做请,往后院而去。
朱翊钧自然从善如流,迈步跟上。
后院摆着几口箱子,众人便看到女眷与仆从正来来往往,从厢房中搬家当。
张弛挥退了仆从,伸手推开了书房。
“这几口箱中,都是家父多年来手记的职事录要,吏治、河工、灾备、教化等事。”
书房显然是最先收拾妥当的,张弛指着屋内几口箱子向众人介绍:“这些是家父一些手记,笔谈,杂思,不多,拢共就一口。”
文人的手稿从来不怕见光,只怕没人看到,所以张弛也很是坦荡地示与众人。
朱翊钧随手拿起一卷手记,翻看起来。
“岁近知非,命途多蹇。少年焚膏以继晷,壮岁砥节而奉公。然位愈进而道愈嶒,职弥高而心弥瘁。三载晦朔,九易春秋,日临乱麻之局,夜对迷障之渊。魂若悬丝,形同槁木。”
只一眼便让朱翊钧挪不开目光。
看笔墨也有些年头了,但力透纸背,几乎能看到张詹写下这一字一句时的踉跄悲情。
大明官场,竟让循吏苦到这种地步! ?
“蔑弃王章,朋比结党;贤良见斥,困如涸鳞。罗网密如乱丝,隐患伏若积薪。悲夫?予身陷淖泥而独濯,力挽颓波竟难回,素襟未染缁尘,孤怀空对寒月……”
看到一半,朱翊钧已然不忍再往下看。
默默合上了这份手记。
一旁的张弛见状,适时解释道:“这是家父三年前被罢免时所写。”
“那时候家父整日在家中哭泣,自责对不起皇帝,对不起父老乡亲,打了败仗,甚至为此屡屡轻生。”
“若非潘总督再造之恩,恐怕彼时便一头扎进泗水了。”
朱翊钧闻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张弛只当是出家人心怀慈悲,也没觉得奇怪,只顺势指着最后几口箱子,转移话题道:“这几口便是家父奏疏草稿了。”
“部分奏疏呈得急,缺了原稿,经回忆后誊写,大差不差。”
“家父宦海沉浮所得罪的人,大概尽在其中了。”
朱翊钧双手合十,正要说些什。
便在这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嚣,打断了众人思绪。
“才嘱咐过贤侄,有事勿要见外,今日不速之客上门撒野,也不来知会县衙一声。”
一道官腔味十足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按这在他人家中吆喝的毫无礼数的做派,显然不是什好相与的角色。
张弛对这声音似乎很熟悉,他朝朱翊钧歉然一笑:“是萧县君来了,圣僧慢慢看,在下去去便回。”
说罢,匆匆忙忙往前院迎了出去。
书房内众人皱眉交换着眼神。
知县萧九成?
这厮来得未免有些太快了。
显然是县衙中有人在张家附近盯梢,一听到有不明来路的人造访张府,立刻便坐不住了。
看得这紧,没点问题才说不过。
饶是先前还为萧九成说话的孙继皋,此时都用狐疑的眼光盯着院外。
……
但不管外人怎想,当张弛与萧九成齐步出现在院中时,气氛还是颇为融洽的。
张弛与萧九成互相把臂,长者和蔼,幼者恭敬。
“世叔误会了,哪有什不速之客,是小侄得知有高僧途径,特意恭请上门,为家父诵经超度。”
不知出于什考量,张弛并未报上大护国保安寺的名号。
“超度?此前县衙将全城的和尚道士都请来,一同为老知州超度了好几日,如何还要超度?”
萧九成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三甲第二百二十八名。
堂堂进士混成知县也不是没原因的。
隆庆元年三月,巡按四川御史李廷龙弹劾萧九成贪滥不职,后者便从四川佥事降调。
隆庆四年七月,两浙巡盐御史吴从宪,劾奏萧九成前为两浙运副时贪肆不职,又降调。
万历二年,萧九成任大理寺右评事,以贪腐致罪囚脱狱,再度降调。
一连三降,堂堂进士,直接贬到了沛县,张詹这个后进都能训萧九成训得跟儿子一样——不过棍棒底下出孝子,在张詹的管束下,萧九成总算没再贪腐,两人甚至还培养出了些许交情。
萧九成拽住张弛的胳膊,压低声音:“贤侄快快把人赶走罢!你这样整日寻僧超度,访道招魂,是不是非要让外人觉得,张家有什化不开的怨气。”
他今年已五十余,已然是身形若瓠,腰腹如皤。
身材管理的失效,同时伴随着仪态的懒散,用当地百姓的话说,那就是目常迷离如醉,口每嗫嚅欲眠。
但此时此刻,难得睁开了他的眼缝。
张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卑不亢地回道:“家父生前我帮不上忙,死后想多尽一份孝心,难道是天理不容的事?”
萧九成见这态度,急得差点跺脚。
他语气急促,恨声道:“你不怕事我怕事啊!”
“再这折腾下去,别说保全你们兄弟几人了,我自己都得交代在这摊事上!”
张弛闻言,心中一动。
他思索片刻,向萧九成确认道:“又出事了?”
萧九成咬牙切齿,似喜似悲:“还不是前日你说,临走前想为老知州刊印文集,结果文盟那几名士人听得事迹后,对老知州颇为倾慕,便鼓噪同窗,向都水司施压。”
到了一处就有一处的风情,南直隶哪能缺了士林舆论的身影。
萧九成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也不知道文盟与都水司是如何争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