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腹热心煎,樛葛缠牵

一名身着细麻衣,头包孝布的中年男子神情疑惑地迎了上来,朝众人揖礼:“贵客临门,张弛有失远迎。”

张弛是张詹的三儿子,留下收拾行李,变卖家当。

朱翊钧正想将人扶起,手到半空才后知后觉,改为双手合十:“贫僧法号金轮,途经此地,见得贵府怨气升腾,有含愤入土之兆,这才不告而入。”

张弛好歹也是官宦之后,见识不是市井小民能比的,听得一句贫僧,便当场一滞,脸上只差把荒唐二字写在脸上了。

他努着嘴上下打量半晌。

当场收起了脸上的客套,嗤笑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年纪轻轻不学好,来我张府消遣,信不信张某现在真就帮你剃度了?”

假和尚归假和尚,但从衣着打扮和赫气度来说,怎也不像江湖骗子。

张弛只当是哪家公子哥放浪形骸——要不怎身后还跟了一群壮汉?

他还在孝期,不愿与这些不速之客生事,斥一句就要唤来家仆撵人。

朱翊钧纹丝不动,只高深莫测地叹了一口气:“施主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何以见如来?”

假和尚装模作样的功夫,蒋克谦顺势上前一步。

后者面容冷峻地从袖中取出一份度牒,居高临下示与张弛:“金轮法师乃宿慧转世,天生佛子,勘破皮囊虚妄,摒弃剃度外道,不可以声色计。”

宿慧转世?天生佛子?

这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直唬得张弛一愣,下意识接过度牒。

不看还没事,一看不得了。

度牒上赫然写着,大护国保安寺秉秘密教、掌西方坛大和尚,法号金轮,赦法王,赐蟒衣锦襕禅衣、法王冠、棕轿、仪仗等项,上面还有皇帝和礼部加盖的印章!

张弛越看越是惊疑不定,一会检查度牒,一会审视面前的假和尚。

大护国保安寺乃是皇家寺庙,是藏传佛教高僧,星吉班丹,于正德元年敕建,虽在嘉靖改元之后逐渐落魄,但好歹是瘦死的骆驼,两宫太后每年都要烧香礼佛。

法王更是了不得的封号,朝廷册封藏僧,依次为喇嘛、禅师、大国师、西天佛子,最高才是法王。

本朝开国以降,整个塞外拢共也只册封了三名法王!

归附塞内的藏僧法王虽然人数不受限制,名位上差了几筹,怎也算得上密宗高僧了!

不过,若真是活佛转世,那年龄也说得通了。

张弛将度牒捧在手翻来覆去,看向朱翊钧的神情逐渐虔诚了起来……

一旁的孙继皋目睹了全过程,不由暗暗啐了一口。

礼部简直学坏一出溜,与厂卫同流合污,妄自揣摩上意,害得皇帝沉溺装扮,人前嬉戏。

再这下去,皇帝只怕要捡回祖上手艺活,演上乞丐了。

朱翊钧浑然不知孙状元的腹诽,只迎上张弛的目光,低声诵道:“不假修成,不属渐次,不是明暗,本来是佛。”

他张口闭口不是《金刚经》,就是《坛经》,比江湖骗子高到不知道哪去了。

张弛终于疑虑尽去,直接拜倒在地:“信众张弛,恭请活佛诵经念咒,为家父超度!”

他五体投地,双手将度牒举过头顶,一副礼敬我佛的态度。

朱翊钧轻轻颔首,伸手将人扶起:“贫僧超度既不诵经,亦不念咒,只需消去因果,逝者自然往生。”

“贫僧听闻,张郎中乃是为奸人所害?”

别问哪些是害得张詹含冤入土、不能超脱的因果,都先说出来,大和尚自有最终解释权。

张家人似乎都是直肠子,张詹不例外,张弛也不例外。

后者信了和尚的身份,便进入了知无不言的状态:“唉,据目前勘察,家父十有八九是为某些丧尽天良的同僚所害。”

“家父出行当日,管河衙门以马车调度不开为由,向私贾租借了一辆。”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不仅其车驾未经验勘钤印,其驭者亦是素来作奸犯科之辈。”

“当日车驾覆辙之后,家父与同行属吏四散躲避,但车夫竟不勒停马匹,直直冲向家父,来回践踏……”

提及当日情况,张弛越说越是哽咽。

朱翊钧在旁装模作样掐诀,要为张詹扯出这部分因果牵连:“管河衙门因果不小。”

张弛渐渐回过神来。

他松开握紧的拳头,勉强抹去了脸上的愤恨,口中赞道:“大师神算,办案的捕头私下也是这结论。”

“奈何县衙无权调查管河衙门,萧县君只能呈报到徐州,请知州向都水司徐州洪分司发函协查。”

运河流域分为四段,各设都水司郎中主管,中河郎中驻吕梁,管理徐州至淮阴河道与徐州吕梁二洪,后又加管泇河。

中河都水司又设徐州洪分司、吕梁洪分司,前者就是沛县管河衙门的直属上级。

朱翊钧察言观色,率先抢答:“因果未消,想必协查无果了。”

张弛点了点头,幽幽回道:“是,三日前,州衙转递了都水司徐州洪分司的公函。”

“都水司中河郎中李民庆回覆县衙说,有司已颁条教,严饬公车仗勘验之制,增缮养巡。”

说人话就是,相关衙门已经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对公务用车的安全认证和维护工作加强了监管,更好地保障了公共安全。

至于张詹的案子,寻常车祸,就不要太上升了,以免伤害了各衙署之间的良好关系。

朱翊钧与一干近臣对视一眼。

都是在朝廷厮混的,哪品不出其中猫腻。

堂堂五品郎中身故,只让区区县衙硬着头皮勘察也就罢了,如今州衙和都水司这般措辞,还能查得下去才怪。

孙继皋摸着下巴恍然大悟:“难怪贵州三日前便匆匆将张郎中扶棺归乡。”

谁遇到都会心灰意冷,想早日了结。

张弛闻言,低着头不语。

朱翊钧见状,不由心中暗叹,也未必是心灰意冷,或许是想了却杂事,再撞南墙呢?

他也没在这事上探究,换了个方向问道:“张郎中近年可有得罪什死敌?还请施主说来,贫僧为他一并消去因果。”

下手这样黑,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对手。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正是这样简单的问题,反倒让张弛露出为难的神情,

他迟疑片刻,尴尬回道:“家父为官多年,得罪的同僚实在数不胜数。”

众皆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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