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陛下南巡,难怪要追回给使臣入京开道的宪牌。
既然是走陆路,那现在签字画押改道,应该还来得及。
栗在庭从怀中取出巡抚印璽一一这是当初湖广巡抚赵贤的前车之鑑,现在的巡抚官最怕公章被偷,一般都是贴身携带。
他將文书摊开,放在桌上,举起巡抚大印就要盖下。
突然印章停在了半空中。
栗在庭抬起头,后知知觉看向张位,愣然道:“啊?陛下南巡!?”
“你嗦什么啊?陛下南巡了?”
邓以赞失神之下,口齿都不清楚了。
魏忠德轻咳一声:“邓公,不是已然,陛下南巡要等到下月了。”
邓以赞接下这张圣旨之前,那就是还未起復的白身,没有官职也就只能称公了。
魏忠德咬重称呼,也是在提醒邓以赞,先把旨接了。
邓以赞却仍旧没回过神来。
怎么会突然要南巡!
怎么廷议出来的结果?內阁在想什么?科道言官在做什么?
难道没人劝阻皇帝!?
南巡是什么好事么?真以为像武宗皇帝写的尬诗一样轻巧?什么正德英名已播传,南征北剿敢当先。平生威武安天下,永镇江山万万年?
最后哪有什么万万年,直接病於覆舟,身殞豹房。
不说是谁害的,就说远离紫禁城得多危险,世宗南巡火烧行宫,英宗北巡留学瓦刺,
就没一个得了安生的!
“咳咳,邓公,该接旨了。”魏忠德又咳了一声。
邓以赞这才回过神来。
他默默嘆了一口气,不管皇帝南巡还是北巡,復起的詔书还是要接的。
因为清丈的事,自己被河南的士绅摆了一道。
清丈的进度缓了不说,连儿子的腿都摔断了。
此仇不报,枉为君子!
他连忙收摄心神,躬身下拜,双手接过圣旨:“臣领旨谢恩。”
皇帝復起他,显然是让他自己亲手收拾手尾。
这次再不能犯错了!
魏忠德並没有殷勤將邓以赞扶起,而是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陛下口諭。”
“邓卿能力不差,就是私心未除,治家不严,如今东山再起,盼引以为诫。”
这番话,几乎羞得邓以赞掩面啜泣。
他朝著北方,遥遥一拜:“臣谨记。”
不承认失败,怎么前进?
魏忠德这才换上笑脸,殷勤將邓以赞扶起:“邓部堂也不必太过自责伤神,陛下私下里说了,些许宵小算计,不足为虑,只要为国办事,就算三落三起,也必会保你。
邓以赞闻言,越发无语凝嘻。
得君如此,他还可以干二十年!
但个人荣辱终究是小事,他缓缓站起身来,前言重提道:“陛下视臣如手足,臣亦视君如腹心!”
“魏公公稍待,我要諫言一封,劝阻陛下南巡!”
说罢,他转身就要进屋修书。
魏忠德连忙一把拉住了邓以赞的手。
不待后者挣脱,他便苦笑道:“邓部堂,事情已然定论,文华殿上如今都已经在商议谁人监国了。”
邓以赞佛然不悦,反问道:“商议?难道不是陛下刚断豁达!?”
刚断豁达,也就是刚自用。
有武宗皇帝珠玉在前,这种事哪个朝臣会同意?
当初武宗南巡贬斥了多少朝臣?
当初世宗南巡杖杀了多少言官?
如今这般风平浪静,除了皇帝一意孤行之外,邓以赞想不到此事有別的可能。
对此,魏忠德狠狠纠正了邓以赞的刻板印象。
前者认真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此事乃是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范应期首倡。”
范应期?
邓以赞深深吸了一口气,朝中出了奸臣啊!
“不过——”魏忠德话锋一转:“陛下虽勉强首肯,却抵不住外朝诸臣,爭相諫言,
希望陛下收回成命,惩治范侍郎。”
邓以赞狠狠点了点头。
惩治?就应该直接罢免!
说到此处,魏忠德突然神情变得感慨:“隨后,朝中因此爭执不休。”
“科道言官的奏疏如雪般飞入西苑。
“先后有部院官吏在午门外绝食伏闕。”
“甚至文华殿內也相持不下,万侍郎又授意其孙万敬,摸到范侍郎家中,將范侍郎打得数日不能早朝。”
万恭也是惯犯了。
当初京城中流传著皇帝无能无后的传言时,万恭便以为是皇叔朱载境暗中散播,授意孙子方敬翻墙殴打皇叔。
邓以赞这才意识到,皇帝南巡並不像他所见的这般风平浪静。
只不过,看起来似乎最后仍旧遂了皇帝的意。
魏忠德迎上邓以赞的目光,不疾不徐继续说道:“陛下见状,情知不能拖延,当即豁达刚断。”
“在月前的早朝上,令文华殿廷臣各陈利弊,关门匿名,廷选与否!”
邓以赞神情错。
三个词每一个都听得懂,但每一个都如此奇形怪状。
什么叫各陈利弊?
什么叫关门匿名?
什么叫廷选与否?
这到底是廷推的进化,还是南郊站队的变异?
他默然许久,才似推测,又似肯定一般开口问道:“关上殿门后,是不是陛下陈说利弊,一锤定音?”
魏忠德迫不及待点头:“陛下长篇大论说了好些,咱家无能,多数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后一句。”
他脸上的神情如同瞻海仰山一般,嘴唇翁动:“万岁爷说,他决不允许国家撕裂!”
“什么叫不允许国家撕裂?皇帝的意思是咱们这些人在撕裂国家了?”
赵南星笑一声,神情满是不服气。
此处是南直隶通政司,同时也是国子监与东林学报共同的编辑处。
作为公家的场所,一般而言住不死人就行。
不过自从与顾宪成、李三才等人分道扬后,赵南星整个人莫名其妙狂了不少,胜负欲几乎无处不在。
不仅出资特意將这处报社装扮了一番,甚至请了数名文人墨客,题诗作画。
以至於一处不起眼的值房,弄得尽显清淡雅致,儒气逼人。
加上东林三君子扼控两大报纸,產出频繁,每每高屋建领,几乎成了江南的儒林圣地此时,值房內只有三位编辑。
赵南星对著北京送来的公文指指点点,冷笑不止,
同为南郊被贬滴的邹元標,同样满怀怨望。
只不过此时却有些如坐针毡,神色仓皇:“皇帝要来了!你我之辈,如之奈何?”
只有於仁无动於衷,仍旧挥毫疾书。
定晴看去,便可见得是何等逆之语:“皇上诚贪財矣,何以惩臣下之饕餮;皇上诚尚气矣,何以劝臣下之和衷。”
“裂疆之甚,敦逾人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