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清丈与均田有甚关系,朝廷度田完了还能分我几亩不成!?”
有答有问,这场民乱的谈判,愈发像是何心隐开坛讲道的现场。
熟悉的场景,使何心隐如鱼得水。
何心隐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那是过时的做法了,哪怕分给你们,早晚也要被兼了回去,朝廷只会抑制兼并,却绝不会均分田亩。”
发问那人闻言不由泄气。
“不过……”
何心隐话锋一转:“前宋至本朝,虽放弃了土地瓜分,却并非是撒手不管,而是找到了更为本源的关键。”
他的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
多年讲道,何心隐为人答疑解惑,由浅入深,循循善诱本事早已深入骨髓,关键处还会停顿一二,给人时间思索。
在场众人哪怕毫无学识,却也能听懂个五五六六,意会个四四五五。
“关键?是什么?”
有人发问。
何心隐轻轻颔首:“那便是,平均赋役负担,令天下人各安其分!”
又停顿了好半晌。
等众人露出抓耳挠腮的迷茫神色时,何心隐才再度开口,缓缓解释道:“用《大学衍义补》的话来说就是……”
“当时懂得治国根本的人,都感叹田亩均分的好处,但终究没有恢复的可能……于是出现了采取土地清丈或清查漏税的方式,以平均土地租税的负担。”
“平均租税的负担,虽然不如均分田亩一样直接,却也使得多田者多税,寡田者少税,最后将税赋用于边关军饷,赈济灾民,修建水利,使得天下人共同受益,难道不也是一种‘均’么?”
“这并不是三代之时均田的本意,此乃均田的失败下,直指核心,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为均税的均田。”
“也就是户部如今宣称的,天下资财首以赋税分而配之!”
同样地,何心隐再一次省去了历史脉络,只抛出了简单的结论。
其实个中演变,是数千年的探索。
自三皇时小国寡民的井田制瓜分田亩开始。
及东周以降,各级贵族分室、夺田斗争日渐增多,井田制度在春秋时期开始重大的演变,以至最终土崩瓦解,土地不再由国家分配,而是个人财产。
到了汉时的名田制,作为私产的田亩,兼并愈发激烈,师丹提议限民名田,从而抑制土地兼并,可惜效果甚微,于是又出现了王莽的人提出了‘王田制’,企图恢复土地公有的井田制。
一切都是为了“均田”。
随后,王莽旋起旋灭,到了后汉再度恢复了名田制,一直演化到魏晋,一道占田法令,朝廷公然承认了地主合法占有土地,士人子孙按品位的高低贵贱占田,乃至王者不得制人之私,就是皇帝也不能动世家的田亩。
土地兼并的局势,来到有史以来最高峰。
物极必反,隋唐之间三百年,均田法令再度死灰复燃,田亩一律公有,不得买卖。
直到唐中,均田法令又一次败坏,杨炎顺势提出两税法,田制的争夺,终于开始逐步转向于田赋。
朝廷与地主、理想与现世,双方拉扯不断。
一直到本朝,还偶有均田之说死灰复燃,但无论初衷如何,到最后都会从均田的理想,转向均赋的现实。
正是这千年之演变,才有户部今年能堂而皇之喊出那一句“税赋调节分配”。
当然,这些过于晦涩的历史进程,便没必要画蛇添足给赤民解释了。
“诸位乡亲,若是论是非,朝廷如此初衷,果真有错?”
慷慨陈词,厘清利弊,分辨敌我,何心隐算得个好老师。
尤其某些固定的词汇,在民间的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
均田,简简单单两个字,对人的震动仍旧极其强烈。
饶是自诩打抱不平的葛成,底气也没那么足了。
均田?均税?调节天下资财?
乍一听实在是好正的道理,度田更是充满凛然的大义,反倒是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赤民,才是当车的螳螂,不值一哂。
果真如此么?
道理是需要思索的,尤其是这一番话需要理解的地方实在不少。
不止葛成,听得懂的赤民愁眉苦思,听不懂的赤民左右相询。
“俺怎么听得稀里糊涂的,这意思是朝廷钱不够了,从大户手里掏银子,顺便还要分润俺一点,一齐均一均?”
“当然不是,听这话,是少搜刮俺们一点,就算是均了。”
“呵,那不得五体投地,感谢朝廷大发善心?”
“哦,还说收上去的钱,最后都是给俺们用了,也算是均了。”
“说得好像不贪污似的……”
“一码归一码嘛。”
换做往常时候,早已是不绝于耳的拜服之声了,然而,今日的听众,也与以往单纯听课的学生不同。
说德道理,似乎打动不了切身利益相关的赤民。
猜疑的声音在人群中不绝于耳。
甚至,更有人突然挤开人群,行至近前高声喊话。
“何老爷,恁让工坊重新把俺召回去,俺就信朝廷好心!”
“罢的市重新开来俺就信!”
此言引得不少赤民共情,旋即有人应声符合。
“何老爷,恁老非说朝廷清丈是为了俺们,俺们也想信,但清丈一来,俺还是切切实实地过不下哩!”
这是迈不过去的坎。
就算信朝廷的初衷好的,是心怀天下的,问题是,那我呢?
大政的代价?时代的阵痛?
对此,何心隐当然懂。
他当年被催缴皇木,直接纠集家丁,砍杀差役的时候,同样是这个心思。
何心隐心中感慨万千,面上却是摆出一副冷漠的模样:“是啊,老夫也十分好奇。”
“弃耕的是士绅,加租的是地主,清退隐户的是豪门,辞退小工的是大商……”
“这等乱象,巡抚衙门自有计较,诸位乡亲难道不计较计较?”
“如何清丈一来,彼辈就非要逼得你们活不下去呢?”
说话的功夫,何心隐转过头死死盯着葛成身侧的几名骨干,就差贴脸质问了——到底谁在从中作梗,到底应该怪在谁的头上。
后者被看得极为不自在。
说话之人也有有些语塞,只缩了缩脖子:“老爷们说是朝廷加税,他们为了填窟窿也没办法……”
什么原因或许能想到,但是并不重要。
掰扯太清楚,以后还怎么跟朝夕相处的主家混饭吃?
何心隐点了点头,似乎非常理解。
他感慨着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便有意受得鼓动,与朝廷讨价还价。”
“这是看准了朝廷讲道理,还是欺负朝廷法不责众?”
朝廷按照自由裁量行事的时候,可比大明律多太多了。
别看什么游行示威闹得很大,但究竟是民变,还是民乱,不过主官一念之间。
从来的常态都是小民各回各家,主犯或死或囚,就像葛成自己说的,若是上面有人保着,坐个几年牢就出来了。
以至于弃耕罢市,几乎成了表达不满的常规手段。
若不是国策的节骨眼,还遇到沈鲤这个一根筋,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果。
以至于这些赤民浑然不知事态严重,还在这里讨价还价。
诛心之语入得耳中,场中赤民脸色数变。
那人正要回话:“俺……”
何心隐却不给插嘴的余地,身子陡然前倾,瞠目怒视:“你既然敢在此反逆朝廷大政,如何又对主家加租逆来顺受!?”
语近咆哮,群然错愕。
被呵斥之人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倒退数步!
何心隐一言既罢,随即霍然转头,瞪向葛成:“葛将军,你方才不是要与老夫论个对错?”
“此事你心知肚明,你且告诉老夫,缘何对着欲挽狂澜的清丈大政义愤填膺,反倒对从中作梗的士绅熟视无睹!?”
一声质问,惊得葛成一屁股从门槛上坐起。
面对气势汹汹的何心隐,葛成欲言又止。
犹豫良久。
葛成竟怅然一叹,羞惭地别过头去:“何大侠见笑了,某与诸位乡亲实在没这个本事……”
今时今日,葛成第一次表露出无力。
一个敢言不惮于造反的人,却对着士绅大户的恶劣望洋兴叹。
为什么对着朝廷张牙舞爪,在士绅面上低眉顺眼?
当然是欺软怕硬。
听起来固然可笑,但只有葛成自己知道,今日聚起数千部众,是何等艰难的事情。
说句不好听的话,也只有受国之垢的朝廷,才能成为大多数人憎恨的目标,有心人引导之下,轻而易举地聚集在一处。
若是换作大户?
各庄有各庄的地主,各村有各村的乡绅,对豪右不满的赤民,聚不拢对大商仇恨的小工。
葛成要是有这个能耐聚着一帮人,四处向地主讨公道,怎么不干脆去坐衙门主位?
退一万步说,哪怕自己能以帮派聚众。
可问题在于,清退隐户也好,辞退小工也罢,乃至于佃户加租,千百年来都是处置自家财产的手段,谁能说个不是?
是能逼得豪商招工?还是强行给地主定下田租?总不至于人家撵出去了奴仆,还要逼得重新买一遍吧?
这个责,也只有朝廷有本事担。
葛成看不到士绅大户在其中煽风点火么?他不知道太仓张家有心利用自己引导局势么?
当然知道。
只不过,赤民活不下去就在眼前,能够讨价还价的,反而只剩这个奉维稳为圭臬的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