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他只知道通往成功的方向,却不知道通往成功的方法。
他以为只要把孩子们送去学校上课,他们自然就有一天能像王国发一样发达了。
就像种地,他以为把种子埋进去,来年就能长出茂盛的庄稼来。
显然这根本就不可能,事实也证明了,西坪沟的年代这代人,即便上过学,也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这也是他和陆国华最大的区别。
陆国华教孩子,不是单纯教他们课本上的那些知识,去应付考试。
而是耐心地教导他们学习的意义是什么,学习的方法是什么,去打破这片黄土地对他们的认知牢笼,让他们在学习中形成独立思考的能力,进而产生强大的自驱力。
尽管陆国华只教小学,但他就像一个武学大师一样,在给杨家屯的这些孩子们易经洗髓,再塑根骨。
这些事是需要有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的耐心和决心的,不是简单的把人丢学校就行的。
所以陆国华让这个小村落走出了好几位大学生,这些人进入社会后的成就和能量,会反哺,会影响杨家屯的人的思想,会让这里的人潜移默化的认识到什么叫知识改变命运。
事实上,从上次修屋顶那其乐融融的景象,说明杨家屯的人已经意识到了陆老师对村子的重要性,他们是发自内心地尊敬陆国华夫妇,并且用农村人最质朴的出力帮忙来表达感谢。
而苗东方不懂这些,他虽然从这些知青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渺小和西坪沟的落后,也想要改变村子落后的现状。
但那都是他的表象,骨子里,他还是一个封建陈腐的农村思想。
从金翠萍生苗晓丽这件事情上,他的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除了王国发这批外,后来又来过两批知青,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政策,来的人又走了。
最后留在西坪沟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金翠萍,另一个是个叫刘洪的小伙子。
留下的原因无他,这两人和当地人结婚了,自然也就走不了了。
只可惜,最后这两人都魂归异乡,埋在了这片黄土地之下。
刘洪死得早,结婚没两年就死了,当时医疗条件有限,连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得了什么怪病,高烧不退。
不过周奕从刘洪之前脚被镰刀割伤的细节推测,可能是伤口感染导致的。
然后就是金翠萍了。
苗东方说,当初跟金翠萍好,是他主动追求的对方。
因为他以为,如果跟金翠萍结婚了,说不定哪天就能跟着她一起离开这个小山村了。
当年不像现在,人可以想去哪儿生活就去哪儿生活,你的户口关系在哪里,你人就得在哪里。
他以为,有天能凭借家属身份,把他的户口也给调走,调到金翠萍的家乡。
但后来结了婚,他三番五次跑去镇上问,才知道事情好像并非他想的这么简单。
即便金翠萍真的可以返乡回城,政策方面,她能带回城市的,只能是身为子女的苗晓丽,而不是身为配偶的他苗东方。
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就像一个努力备考的学生,临到头了发现自己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苗晓丽记忆中,关于父亲对母亲的种种暴力行为,表面上看起来是金翠萍不能生孩子了。
但苗东方自述,他真正恨的,是金翠萍“骗”了自己,让他丧失了走出去见识整个世界的机会。
但这在周奕听来,非常扯淡。
周奕告诉他:“苗东方,从户口的角度来讲,就算你不和金翠萍结婚,你的户口也没有任何办法迁出去。”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就算是计划经济的年代,国家也没有把人们的双脚给绑住,你生在农村,但你不是在农村坐牢。”
“如果你想走出去看看,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看看现如今,交通这么发达,有什么地方是去不了的?无非就是时间和钱罢了。”
“可如果你的思想走不出西坪沟,那不论你去到哪里,你的灵魂永远都走不出西坪沟。”
“所以金翠萍没有骗你,真正骗你的人,是你自己。”
这番话,说得苗东方足足愣了一分钟,仿佛灵魂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一般。
过了许久,他的眼角,一滴浊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周奕开始知道这个苗东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用一个后来互联网上不太恰当的一个比喻,就是一个普通女人曾经和身价上亿的男人上了一次床,于是她就觉得自己和身价上亿的人就在同一个阶层了。
从那之后,她再找男朋友,就会对标着那个亿万富翁来,于是看谁都不顺眼。
苗东方就是这样一个人,王国发的经历让他产生了幻想,但他的学识、能力却支撑不起他的梦想和野心。
于是所有的失落和不甘,全都变成了砸向金翠萍的拳头。
也成了苗晓丽悲惨童年的根源。
更成了最后勒死金翠萍的那根绳子。
当能力远远够不上野心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会成为悲剧。
不过他说自己和这些知青的接触也不是一无所获,抛开这些知青,这让他在西坪沟这样的地方,更加鹤立鸡群。
也为他后来成为村长,成为西坪沟的话事人埋下了伏笔。
当然金翠萍不能生育这件事,也确实让他大为恼火,因为这就是深埋在他骨子里的陋习之一,他想要儿子,他想要继承苗家的香火。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没办法大展宏图了,他希望将来有一天,他的血脉可以。
于是,他把目标瞄向了村里的那些小媳妇。
他长得帅气,又有文化,还懂好多农村人根本不懂的事情。
加上家里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婆娘,可以博取同情。
他很快,就勾搭上了包括胡淑珍在内的不少小媳妇,其中也包括苗铁军已经去世的母亲。
不过,他说自己不是为了偷情,不是为了想干那种事。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播种。
他要把自己优秀的血脉,延续下去。
因为他觉得只有自己的后代,才有走出去出人头地的可能,别人的都不行,因为他们都是蠢人。
这听得三人是啼笑皆非。
杨川忍不住问道:“所以苗铁军和苗壮都是你儿子?”
苗东方愣了下回答道:“可……可能是吧。”
“什么叫可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杨川说。
苗东方顿时有点尴尬:“这……这孩子身上那也不写谁生的啊……”
这话连李凌龙都忍不住笑了,但笑过之后又觉得很可悲。
他当年勾搭的这些小媳妇儿,家里都是有男人的,农村娱乐生活少,睡得早,所以孩子就生得多。
当然因为生活和医疗条件问题,夭折的也多。
因此如果一个女人在有丈夫的情况下,还和其他男人有染,然后怀孕了,那确实很难确定孩子是谁的。
但是看苗东方对苗铁军和苗壮的好,他八成是当自己儿子来看待的。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也许不是,但万一也许就是呢?
周奕问他,像这样的“儿子”,他有几个?
苗东方思索了片刻说:“五……五六个吧。”
“都姓苗?”
苗东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替苗家以外的传承香火。”
嘿他娘的,周奕都忍不住在心里骂脏话了。
这话简直了,好像他勾搭别人媳妇生孩子,是多么伟大的事情一样。
就你这基因,给狗都嫌弃。
而且这个同族兄弟可真是够意思啊,就认准了只给自家弟兄戴绿帽子,别家的一概不碰。
李云龙看了也得夸一句: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周奕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苗东方的回答让他更加哭笑不得。
他问:“那你除了苗晓丽之外,外面还有别的女儿吗?”
苗东方一脸认真地回答道:“没有。”
周奕皱了皱眉:“你确定?”
“确定。”
“不是,你怎么确定的?”
“反正我就是确定。”
“……”
周奕无话可说了。
没文化加死脑筋的特征凸显出来了。
这种事,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敢保证自己发射的子弹最后开盲盒是男是女,他就如此笃定。
不是他有什么特意功能,而是他在自我催眠,他在选择性忽视那些女孩。
也就是说,这位“东叔”在西坪沟,可能得有六七个子女,甚至还不止。
这老家伙,真他妈当自己是播种机器啊。
周奕对此无话可说,因为这事儿也不值当去找资源给他们做dna鉴定。
“继续吧。”
苗东方说,金翠萍上吊自杀后,有不少人想给自己介绍,但他没有同意。
因为那时候,他已经进了村委办公室工作,成了储备村干部,也就是相当于是未来村长的指定人选。
所谓村长,其实是民间的称呼,官面上的正式名称,其实是村委会主任。
他说自己从那个时候,心态就开始产生了一些变化。
他觉得自己将来是要接班当村长的,既然自己走不出这个地方了,那他就要带领全村人过上好日子,让西坪沟富裕起来,成为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模范村。
如果今天他不是以杀害史健和马伟昌的凶手身份躺在这里,而是以一个为了西坪沟变得更好而操劳半生、行将就木的村长身份,那或许周奕会对他肃然起敬。
尽管还是同样的问题,他的能力和认知,让他无法成为他希望自己成为的那个救世主。
但起码,他没有为了自己的理想,去违法犯罪。
不过对村里人而言,苗东方抱有这样远大的宏图壮志,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因为乌合之众,需要随大流,需要有人来领导他们。
就像一家企业一样,如果负责人能力超群,那么集体必然会蒸蒸日上。
反之,则好不了。
西坪沟就是这样的情况。
苗东方从储备村干部再到村长,他说自己兢兢业业,为了村子到处奔波,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狗咬了谁家的猫都要管。
经济是一点都没发展起来,唯一的好处就是,大伙儿都认他这个村长,尊称他一声“东叔”。
所以这个村长的位置,是坐了一任又一任。
他说自己为了村里能富起来,想了很多很多办法,磨破了嘴皮子从镇里要来一些扶贫款,替村里人在外面找活干。
可奇怪的是,他越卖力,事情就越不如人意。
有人转头就拿着扶贫款买酒喝了,去外面干活的人偷懒被骂把工头打了跑回来,还包括像苗壮这种,在外面偷东西的。
此类事情层出不穷,他这个村长成了擦屁股专业户。
西坪沟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穷,尤其让他来气的是,他听说隔壁的隔壁的杨家屯已经出了大学生了,可他们村的最高学历还只是初中毕业,有人把问题怪到了他头上,觉得是他这个村长不行,这个人就是赵田福。
他觉得很委屈,有时候一个人偷偷喝闷酒,觉得自己已经像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怎么村子就是富不起来呢,为什么还有人怪罪自己呢。
他想不通,也不甘心。
直到七年前,转机出现了。
黄老板来了,这人在镇领导的陪同下,跑到了西坪沟的后山,说这山里有啥东西可以当原材料,因此要在这里开一个采石场。
苗东方敏锐地察觉到,改变西坪沟命运的机会来了。
后来发生的事,苗东方的讲述,和苗铁军的交代基本一致。
在苗东方的指挥下,村里老人堵路,逼迫黄老板用村里人当工人。
这件事,奠定了他在村里无可撼动的地位。
但也让他膨胀了,觉得其实没有这个黄老板也行,之前只是自己不知道后山这些破石头居然还能卖钱。
现在知道了,那这个钱怎么能让黄老板赚呢,后山是西坪沟的,从后山赚的钱也应该都是西坪沟的。
这个黄老板是在“窃取”西坪沟的钱!
所以他一直在琢磨,怎么能从黄老板手里把后山的采石场给搞到手。
不久后,一个苗家子弟出意外,在采石场被石头砸死了。
尽管这是一起意外,但苗东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于是在他的鼓动和带领下,村民们借着向黄老板讨个公道的机会,把黄老板给强制扣押了。
然后他再跳出来当好人,最后威逼利诱,让黄老板立下了字据,把采石场一半的所有权交给了村里。
但他并不知道,黄老板写下的这张字据,根本没有法律效力。
还是几年后拿出来想逼马伟昌就范不成后,他才去打听知道手里的就是一张废纸。
当初“拿到”半个采石场之后,全村人都高兴不已,因为这意味着村里有了一座吃不完的金山银山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黄老板居然直接跑路了。
起先他和村民们对此高兴不已,因为黄老板跑了,那整个采石场就都是西坪沟的了,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可很快,大伙儿就发现,石头还是石头,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怎么把石头变成钱。
吃不完的金山银山,一夜之间又变成了一座破石头山。
这次失败,让苗东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于是他开始想方设法地找人来接盘西坪沟的采石场,一来是得有人来把后山的石头变成钱,二来是他和村民们都笃信这个采石场有一半是他们的。
可找“接盘侠”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这地方生意人本就少,还得是愿意接这个采石场的。
苗东方说自己为了这件事,四处奔走,呕心沥血。
因为在村民们看来,这就是他的责任,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他这个村长应该替大伙儿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