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随行的百骑留在了宫门外。
高月在前带路,温禾注意到,往常穿梭往来的内侍宫女不见踪影,只有身着明光铠的禁军每隔十步便站一位。
这般阵仗,看来李世民是不想让今天他查到的事情,泄露出去。
立政殿外,高月停下脚步,对着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县伯自行入内便是,陛下吩咐过,无需通传。」
温禾点头致谢,推开那扇厚重的朱漆殿门时,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扑面而来。
殿内只点着两盏盘龙烛,烛火摇曳间,李世民正坐在御案后,手中捏着一份卷起来的札子,神色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臣温禾,拜见陛下。」
温禾躬身行礼
高月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给温禾端来一碗蜜水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又给李世民的茶盏续了热水,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将殿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立政殿内瞬间只剩下君臣二人,烛火跳动的影子在墙壁上忽明忽暗。
「查出来了?」
李世民终于放下手中的札子,擡眸看向温禾,目光锐利。
温禾直起身,说道。
「回陛下,此案已查得水落石出。」
「民部仓部郎中李嵩、主事刘安等人贪赃枉法,勾结西市裕丰粮行掌柜赵德昌,私卖贞观稻种共计三百石,赵德昌为清河崔氏家奴崔忠所遣,稻种已悉数运至崔氏河北封地。」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
「臣率人抓捕赵德昌时,其自知罪无可赦,拔刀自刎,臣在其书房搜得交易密帐、崔忠手书书信,还有这枚刻有崔氏家纹的玉佩,足以佐证崔氏主使一事。」
「一群硕鼠!」
李世民抓起密帐翻了两页,猛地将其拍在御案上,力道之大震得茶盏都晃了晃。
「贞观稻种今年才刚入民部仓库存放,他们竟然就敢私卖!」
温禾垂手侍立,没有接话。
他知道李世民的愤怒并非只针对贪腐。
清河崔氏此举,分明是借着稻种收买河北民心,妄图巩固世家根基,这才是最触怒龙颜的地方。
只是愤怒归愤怒,君臣二人都清楚,此刻绝非与崔氏决裂之时。
果然,片刻后李世民的怒火便压了下去,手指摩挲着那枚崔氏玉佩,语气恢复了平静。
「赵德昌已死,线索便断了,那个崔忠就算抓来审讯,他也只会一口咬定是个人行为,与崔氏宗族无关。朕要的不是一个替罪羊,是河北的安稳。」
温禾依旧沉默。
他手中有不少让崔忠开口的法子。
可他更清楚,李世民要的不是崔氏的认罪书,而是在不引发世家动荡的前提下,达成对崔氏的制衡。
如今大唐边境线狼烟将起,若是内部世家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啪!」
御案再次传来一声脆响,打断了温禾的思绪。
他擡头望去,只见李世民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愠怒。
「你倒是说话!朕让你来,不是让你站着当木头人的!」
温禾迎上李世民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君臣二人就这幺对视着,烛火在彼此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立政殿外传来巡夜禁军的甲叶碰撞声,远处更鼓楼敲了七下,沉沉的鼓声穿透宫墙,落在寂静的大殿里。
「大唐如今的首敌是突厥,若是外敌不灭,何谈安内!」
李世民率先打破沉默,他站起身,走到殿中悬挂的《大唐疆域图》前,手指重重戳在北方突厥的领地。
「你说过,历史上的大唐经历了渭水之盟,即便如今并未发生,可这对朕而言依旧是奇耻大辱。」
「之前会州之战颉利元气大伤,如今突厥内部人心惶惶,又要契苾部归降大唐,此乃灭亡突厥的最佳时机。」
他说到这,赫然回头,目光灼灼的看向温禾。
「唯有北方平定,朕才能将心思放在辽东三国上,辽东三国平定,便要安内,随后便是外海。」
李世民这话,与后世那位「攘外必先安内」的校长截然相反,不过确实更符合此刻大唐的处境。
当年杨广三征高句丽,不顾国内民怨沸腾,最终引发天下大乱。
而李世民显然吸取了教训,他要先稳住内部,再集中全力对付突厥。
等大唐的外敌都没了,便可以开始清洗内部了。
「安内必先攘外!」
李世民转过身,声音愈发低沉。
「只有先灭了突厥,朕才能腾出手来整顿世家,如今河北道是崔氏根基,若是逼之过甚,他们暗中勾结突厥,后果不堪设想。」
他要的是安稳,哪怕这安稳只是表面,也足够了。
今年秋收后,大唐粮草充足,正是对突厥开战的最佳时机。
在此之前,必须保证河北、河南等世家聚集之地的稳定。
清河崔氏私买稻种之事,只能冷处理。
「微臣明白。」
温禾躬身拱手,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
他明白李世民的权衡,却还是有些不甘。
「你不明白!」
李世民赫然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温禾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若是真明白,就不会摆着这张脸给朕看!朕何尝不想将崔氏满门抄斩?何尝不想将那些硕鼠剥皮实草?可朕是皇帝,不是快意恩仇的侠客!」
「陛下,疼啊!」
温禾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这李二明明自己就很生气,结果居然拿我撒气。
你大爷的!
要不是打不过你,老子早就对你动手了!
他擡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只见李世民眼底布满血丝。
温禾不甘心,李世民又何尝真的想容忍。
自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便活在明君的枷锁里,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每一个决定都要兼顾朝堂各方势力。
温禾给他画的饼太大了。
他都怕自己会吃撑了。
「我真的明白,只是我觉得,不该这样。」
温禾轻声说道,没有丝毫隐瞒。
他不是房玄龄那般圆滑的老臣,不会用陛下圣明之类的话粉饰太平。
也不是杜如晦那般冷峻的谋臣,只会站在朝堂角度权衡利弊。
他与李世民之间,从来都有着超越君臣的默契,这种默契,容不得半分虚伪。
李世民的手慢慢松开,他凝视着温禾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纯粹的坦诚。
良久,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朕让你失望了?」
「没有。」
温禾摇了摇头,语气无比认真。
「陛下做的没有错,做皇帝本就不能随心所欲,权衡利弊是天职,只是我心里清楚对错,便装不出全然赞同的模样。」
这话一出,立政殿内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李世民盯着温禾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在旁边坐下。
「你这竖子,倒是敢说,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这种话。」
「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气。」
李世民也坐到他身旁,继续说道。
「清河崔氏这一次确实把朕摆了一道,既得了稻种收买民心,又让朕投鼠忌器,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破绽,朕自有法子让他们吃个大亏。」
温禾擡眸看来,眼中带着一丝好奇。
李世民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你可知崔氏为何要私买稻种?他们在河北道释放了隐户,实则是想将这些隐户牢牢绑在自家封地,有了贞观稻种,这些隐户便能高产,崔氏的声望和财力也会更盛。」
「臣知道。」
温禾点头,这种事情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隐户是世家的根基,他们不向朝廷缴税,不承担徭役,是世家最核心的财富来源。
崔氏释放隐户,看似是行善,实则是其实和之前没有什幺区别
「所以朕偏要让他们把隐户交出来。」
李世民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朕已让人拟了旨意,以『关内道土地肥沃,适宜耕作』为由,命清河崔氏将释放的隐户迁徙至关内道,由朝廷统一安置。」
「河北道贫瘠,关内道富庶,他们若是拒绝,那些农户自然会怨恨上他们,若是答应,那他们此前的谋划便落了空。」
温禾心中一叹,李世民这招果然高明。
迁徙隐户,既削弱了崔氏的实力,又能充实关内道的人口,增加朝廷税收,可谓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