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杜如晦也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他心里清楚,温禾背后站着陛下,方才陛下明显是动怒了。
所以这件事情还需要从长计议。
不能因此,让陛下真的下定决心了。
等他离开后。
殿中只剩下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二人。
房玄龄却像是没看见长孙无忌一般,目光扫过殿内,整理了一下官袍,便自顾自地朝着殿外走去,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予。
偌大的两仪殿内,瞬间只剩下长孙无忌一人,空旷的殿宇里,只余下他轻微的呼吸声。
长孙无忌站在原地,看着殿门处洒进来的阳光,那光亮渐渐与房玄龄远去的背影重叠,模糊了轮廓。
他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不知不觉间紧紧握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恍惚间,长孙无忌的思绪飘回了温禾初入秦王府的那一日。
“长孙无忌,满肚子阴谋诡计,整天就想着和房玄龄、杜如晦比,可他明面上还装作和他们很友好的样子,可在房玄龄死后,长孙无忌对他儿子那叫一个……”
那天,他恰好带着房玄龄、杜如晦站在那小院外面,温禾的话一字不落地飘进耳中。
当时他立刻推门而入,厉声辩解,说温禾胡说八道。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温禾说的,句句都是他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
他确实嫉妒房玄龄的贤名、杜如晦的智谋,也确实想在秦王府的功勋簿上,压过二人一头。
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温禾或许不知道,房玄龄与杜如晦对陛下,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忠心。
玄武门之变前,他曾深夜去找房玄龄、杜如晦,劝二人与自己一同劝说秦王下定决心,可二人却百般推诿,只说“从长计议”。
彼时他怒不可遏,当场喝骂二人“妇人之仁”,甚至冲动之下,一拳砸在房玄龄胸口,逼着二人点头同意。
从那一刻起,长孙无忌便清楚,他与房玄龄、杜如晦之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同心同德。
今日房玄龄对他的无视,不过是这道鸿沟的又一次显现罢了。
“温嘉颖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长孙无忌低声自语,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光。
“但愿你们这些人,不会撞得一脸血吧。”
他清楚温禾的手段。
看似冲动鲁莽,实则步步紧逼,连陛下都对他多有偏袒。
房玄龄执意要与温禾作对,恐怕只会自讨苦吃。
与此同时,两仪殿外的宫道上,房玄龄正缓步走着,迎面撞上了等候在此的温禾。
二人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滞。
温禾挑了挑眉,心里竟生出几分期待。
他巴不得房玄龄此刻来挑衅自己,若是房玄龄先动了手,他便能顺势而为。
可房玄龄却比他想象中冷静得多。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只是静静地看着温禾,眼神复杂,有恼怒,有警惕,却没有半分要发作的意思。
片刻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绕过温禾,径直离去。
温禾看着房玄龄的背影,有些意外,随即又觉得无趣。
这老狐狸,倒是比那些冲动的勋贵难对付多了。
没过多久,高月匆匆从殿内赶来,走到温禾面前,躬身说道。
“高阳县子,陛下有旨,两日后的朝议,您需准时参加,莫要迟到。”
温禾一听朝议二字,只觉得头大,一脸不情愿地问道。
“我能不能不去啊?那些勋贵看我不顺眼,到时候在朝堂上围攻我,我可不想听他们废话。”
高月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县子,陛下特意吩咐,让您别迟到,这话的意思,您该明白吧?”
他虽未明说,可语气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陛下已经定了主意,此事没得商量,温禾必须去。
温禾撇了撇嘴,心里满是无奈。
对他而言,去朝堂上跟那群勋贵唇枪舌剑,远不如留在百骑司盯着苏定方他们训练来得痛快。
至少校场上的汗水不会骗人,将士们的筋骨是实打实练出来的,哪像朝堂上那般,满是虚与委蛇的算计。
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两仪殿的方向,忽然觉得李世民此刻或许比他更憋屈。
身为天子,明明看着那些勋贵在自己面前上蹿下跳,为了维护特权不惜逼宫,却还要顾及朝堂平衡,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
只能用“以理服人”的方式慢慢周旋。
“或许这就是做皇帝的难处吧,所谓的平衡,说到底就是拿自己的心意,去换朝堂的安稳。”
温禾低声自语,心里忽然通透了些。
连李世民都有不得不妥协的地方,他又何必执着于一时的痛快?
不过,也该让这些世代享受特权的古代人知道,什么叫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想通这些,温禾不再纠结,转身朝着百骑司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而此时的河南褚氏府邸,正笼罩在一片慌乱之中。
正厅内。
褚亮靠在软榻上,脸色比在宫中时多了几分血色,只是嘴唇依旧苍白得吓人。
“温禾呢,温禾何在!”
他刚喝下御医熬好的汤药,喉间还残留着苦涩的药味,屋内站着的几个勋贵见状,都暗自松了口气。
褚亮若是出事,他们这些勋贵与士族之间的联系,怕是要断了一大半。
可没想到,他一醒来,竟然就喊温禾的名字。
“希明啊,你现在可别再提那个竖子了。”
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勋贵上前两步,语气带着几分劝慰。
“当务之急是顾好你的身子,弘文馆离不开你,陛下那边也还需要你帮着说话,你要是倒下了,咱们这些人的后辈,日后想进弘文馆可就难了。”
这话并非虚言。
在场的勋贵,大多出身关陇或山东士族,平日里本就与其他士族有些隔阂,全靠褚亮从中周旋。
褚亮虽是河南褚氏出身,却与弘农杨氏、河东薛氏渊源颇深,当年在秦王府时,更是负责替李世民拉拢勋贵的关键人物。
也正是因此,李世民才对他格外其中,
如今他身为弘文馆学士,自然是要投桃报李。
若是褚亮出事,换了旁人来掌管弘文馆,未必会像他这般通融。
到时候他们家中后辈,怕是再难有这般轻松的入仕机会。
可褚亮却像是没听进劝慰,双眼猛地瞪得溜圆,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指着宫外的方向,情绪激动地喊道。
“温禾那竖子绝不可留!他在宫中吟诵的那首诗,是要断了我士族、世家的根基啊!”
“他绝不能留在长安!”
他刚才在宫中虽昏迷了片刻,可温禾后续的诗句,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他耳中。
“沈沈朱门宅,中有乳臭儿”
“二十袭封爵,门承勋戚资”
每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比谁都清楚,这些话若是传扬出去,天下寒门士子和黎庶百姓,定会把他们这些勋贵士族当成欺压良善的“虎豹财狼”。
到时候怕是连他们的名声都要彻底臭了。
“快!快让人去传风声!”
褚亮猛地坐起身,不顾御医的叮嘱,声音因急切而嘶哑。
“就说……就说,说他……”
话未说完,褚亮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沉闷,像是有块巨石压着,呼吸瞬间变得困难。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喉间一甜,“噗”的一声。
一口鲜血再次从口中喷出,溅在身前的锦缎被褥上,殷红刺眼。
紧接着,褚亮的头一歪,双眼紧闭,竟又昏死了过去。
“希明!”
“褚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