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不远处的高月何等机灵,立刻会意,向着侍立的宫女内侍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连门帘都轻轻放下,只留下暖阁内两人相对。
炭火在炭盆里噼啪作响,偶尔爆出的火星落在灰烬里,转瞬即逝。
窗外的风卷着松涛呜咽而过,像是谁在低声啜泣。沉默在暖阁里弥漫开来,压得人胸口发闷。
片刻后,李世民猛地将手掌拍在案几上,案上的棋盘都震得嗡嗡作响,棋子滚落几颗,在地上弹起清脆的声响。
“朕已经退让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烦躁,连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朕没提开放所有街面,只求在长安城东西两市外,再设几个‘临时市集’,限定节庆才开,派专人管理秩序,只收些微薄的税钱,就这,他们竟然还不许!”
“十数人联袂上书反对,赵弘智那厮更是跪在太极殿外,说什么朕好见小利妨于政。”李世民喘着粗气,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明显。
“更可气的是杜如晦和房玄龄!他们竟然也跟着附和,说什么‘市集无序则民生乱,民生乱则农耕废’,这是欺朕无知吗?!”
温禾捧着枣汤碗,默默听着。他心里清楚,杜如晦出身京兆杜氏,房玄龄虽非关陇核心,却也与关陇集团盘根错节。
如今一个任中书令,一个拜尚书右仆射,再加上尚书左仆射萧瑀、侍中宇文士及……三省的大佬竟全是关陇人?!
这还不算六部的呢。
这哪里是李家的天下?
分明是关陇的集团嘛。
难怪后世有人说,唐初的局势凶险至极,若不是李世民手腕强硬,怕是真要步隋朝后尘,二世而亡。
这么想来,关陇的威胁,可比士族大多呢。
难怪李治未来一登基,就要开始对付关陇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长孙无忌的锅。
谁让他太强势了。
“陛下息怒。”
温禾放下枣汤碗,笑着说道。
“您在这生气,终究解决不了问题,依臣看,不如找个外援?”
他心里清楚,李世民此刻的怒火,与其说是冲着关陇集团,不如说是源于一种被背叛的刺痛。
不过温禾还是觉得李世民应该不至于如此。
原本的历史上,这两位在玄武门之前,还在犹豫不决。
最后是被长孙无忌打了一顿,这才同意的。
而现在的历史上倒是没有这一出了。
很大的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温禾这个穿越者的身份。
现在想来,李世民当初暴露他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是告诉杜如晦和房玄龄。
玄武门之事不可能有任何的意外。
如此说来,李二应该早就了解他们二人的身份才是。
何至于这么生气?
李世民脸上的怒意果然消散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的弧度渐渐平缓,望着温禾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又带着几分了然:“嘉颖果然通透,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要委屈你了。”
“我?”
温禾茫然地眨了眨眼,手指下意识地指向自己的鼻尖,心头突然咯噔一下。
他飞快地在心里盘算起来。
如今大唐朝堂上,明里暗里盘踞着五方势力。
皇室自不必说。
关陇集团根基最深,把持着三省要职。
山东士族多为武将,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
江南世家虽在朝中话语权微弱,却掌控着东南财路、
还有那五姓七望,虽不轻易涉足军政,却以门第声望压人,连皇室都要让三分。
李世民要对付关陇,绝不可能启用山东士族、
那些武将本就与关陇军系渊源颇深,贸然提拔只会引火烧身。
如此一来,能借的力量,便只剩下江南世家与五姓七望了。
温禾猛地抬头,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自己和五姓七望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微妙。
先前在曲江池,他才刚怼过荥阳郑氏的人,如今陛下要借重五姓七望,该不会是想把他推出去当“祭品”,安抚那些士族吧?
不对……
李二不是这种目光短浅的人。
自己手里握着百骑,又能时不时预知未来这件事情。
还有一系列的后续改革,李世民也需要用到他。
所以李二断不会为了安抚士族就牺牲自己。
那……
是要让自己避开朝堂的风口浪尖?
温禾心里忽然冒出个更荒唐的念头。
难不成是要把他罢职,让他回家?
嘿,这要是真的,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不用每天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卷宗,不用应付苏定方那张黑脸,更不用掺和关陇和士族的浑水……
温禾越想越美,脸上却故意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悲壮。
“陛下,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
他“嚯”地站起身,笑的格外洋溢。
“微臣年纪虽小,官职虽低,可常言道‘位卑未敢忘忧国’,只要能为陛下分忧,莫说委屈,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臣也万死不辞。就请陛下下旨吧!”
那语气,那神情,活脱脱一个忠君报国的典范,连眼眶都憋得有些发红。
李世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弄得一愣,手里的棋子停在半空。
他原本还琢磨着该怎么跟这小子解释。
要让他去跟那些老狐狸虚与委蛇,怕是比让他去扩编百骑还难。
可眼下这情形……怎么看都透着股不对劲。
等等,朕还没说要委屈他做什么呢!他这副样子,莫不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李世民目光微眯,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试探着说道:“这件事,朕原本打算全权交给马周去办,不过为了安抚士族,朕打算让郑善愿的儿子郑允铸在旁协助,暂任民部主事,负责与五姓七望的人对接。”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语气:“朕知道你先前与郑氏有些不快,但这是为了大局,不得不如此,你……可有异议?”
说话时,李世民的目光像鹰隼般紧盯着温禾,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倒要看看,温禾刚才到底想到什么去了
谁知温禾脸上一片茫然,甚至还带着几分没反应过来的无辜。
他眨了眨眼,心里还在嘀咕:‘怎么不提罢职的事?马周去就马周去,郑允铸当主事关我什么事?我没有担任民部主事啊?’
“陛下,我没异议啊,陛下圣明啊。”
温禾连忙拱手道。
“郑允铸虽是郑氏子弟,但只要他能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利,出身又有何妨?臣先前与郑氏有隙,不过是私事,断不会影响国事。”
他说得坦坦荡荡,心里却在盘算。
只要别让我去跟那些士族打交道,谁当主事都一样。
最好能让我安安稳稳留在百骑,把扩编的事办完,然后……
说不定就能请个长假回家陪小柔了。
温禾心里正盘算着长假的安排。
要不要先把大铁锅的模子敲定?
家里的高炉所产生的热度应该差不多了。
阎立德那边派来的人催了三回马蹄铁的样品,说是军中急着用。
还有那间酒楼,原计划过了元宵就开业,如今得赶紧让周福去盯着装修……
“啪!”
一记不轻不重的巴掌突然落在他后脑勺上,力道不大,却把他从思绪里拽了出来。
温禾捂着脑袋抬头,只见李世民正瞪着他,眉头拧成个川字,活像庙里怒目圆睁的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