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赫然低下了头,继续看着手中的卷宗。
温禾握着茶盏的手一顿,眉梢微挑。
这是之前的事情,在朝堂上的争论有了结果,或是……有了新的变故。
他放下茶盏,起身时因久坐而有些发僵的腿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稳住。
“知道了。”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对苏定方等人道。
“余下的事,便劳烦诸位多费心,我去去就回。”
苏定方点头:“县子放心。”
许敬宗则连忙起身,想叮嘱几句,却被温禾一个眼神制止了。
有些话,不必说透。
温禾跟着高月快步走出百骑值房,寒风迎面吹来,带着雪后的凛冽,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奇怪的是。
高月带着温禾去的地方,不是两仪殿,也不是立政殿。
往日李二召他议事,不是在两仪殿即立政殿,今日却往禁苑这边走,实在不对劲。
“我们这是去那啊,这都出甘露门了吧?”温禾疑惑的问道。
在前面带路的高月笑道:“陛下想着去山水池散散心,特意让县子去作陪的。”
出甘露门,宫墙的巍峨逐渐被萧瑟的冬景取代。
温禾心头的疑虑愈发浓重。
“除了我没别人?”
温禾意外。
往日里李二都是召他去立政殿或者太极殿。
今天竟然这么有闲情逸致,让他到此游玩?
高月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只有县子一人。”
温禾撇了撇嘴,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不久后,一辆马车停在他的前面。
不等温禾询问,高月便请他上了车。
“这天气冷,陛下担心县子冻着。”高月笑道。
温禾干干的笑了两声。
李二也知道天气冷啊,那他干嘛不留在立政殿呢?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都走到这了,难不成还要让他回去?
他也只好老实的上了马车。
不久后,只听外头传来高月的声音。
“县子,到了。”
温禾踩着脚凳下车,寒风裹挟着湖水的湿冷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裹紧了袍。
暖阁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在洒下的日光中泛着青白色的光,阁内透出的烛火将窗纸上的人影拉得颀长。
走近了才听见,里面隐约传来银壶沸腾的咕嘟声,混着淡淡的松烟与茶香,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缕缕白雾。
掀开门帘,暖意裹挟着茶香涌来,却驱散不了阁内沉闷的气氛。
几个宫女正垂首侍立在矮案旁,动作轻缓地煮着茶,见温禾进来,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而案后盘膝而坐的李世民,此刻全然没有了往日朝堂上的威仪。
他披着一件玄色狐裘,领口的貂毛衬得脸色愈发沉郁,手里捏着一枚白玉棋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久久没有落下。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冰封的山水池上,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岸边的残雪在暮色中一片苍茫。
“微臣温禾,参见陛下。”
温禾放轻脚步上前,躬身行礼。
李世民这才缓缓回过神,抬眼看向他时,眼底的郁色稍稍散了些,却依旧难掩疲惫。
他抬手示意:“来了?坐吧。”
温禾依言在对面蒲团坐下,宫女端着个描金漆碗进来,碗里盛着热腾腾的红枣汤,汤汁浓稠,还浮着几颗饱满的红枣。
“这是新进贡的河东枣,朕特意让御膳房煮了汤。”
李世民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你这年纪还小,平日里少喝些蜜水,多喝点这个,养身子。”
“谢陛下关心。”温禾连忙起身谢恩,双手接过那碗红枣汤,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心里却暗自嘀咕。
李二今天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朝堂上的事让他受了刺激,转性了?
他捧着碗小口喝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李世民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往日里,李二可是无胡椒不欢的。
喝个茶汤总要加些胡椒提味,和吃胡辣汤似的。
今日他那碗里却清清爽爽,显然是没放。
看来心情是真的差,连饮食习惯都变了。
暖阁里静了片刻,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李世民望着窗外冰封的湖面,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悠远:“朕以前总想来这山水池坐坐,可往年每到冬日,大兄总爱来此赏雪景,只要他来了,朕便得退避三舍。”
温禾握着碗的手微微一顿。
这是……触景生情,想起李建成了?
他这年纪,还不至于开始频繁怀旧吧?
似乎察觉到温禾脸上的怪异,李世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
“其实有时候朕也会想,若是当年大兄真的成了这皇帝,如今朕会是何等光景?”
温禾心里“咯噔”一下。
这问题可太要命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碗里的红枣汤,假装专心致志地喝汤。
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还能是何等光景?
以李建成那性子,加上李元吉在旁边撺掇,您老人家怕是早就身首异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可这话别说讲出来,连想都得小心翼翼地藏着。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合格的鹌鹑,缩着脖子装听不见。
见温禾只顾着低头喝汤,脑袋埋得快碰到碗沿,连耳根都泛着红,李世民眼里的笑意愈发深了些,却也没再追问那敏感的话题,只是重新拿起茶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盏壁。
“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朕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一声长叹突然在暖阁里响起,随即“当啷”一声,茶盏被重重搁在案几上,滚烫的茶汤溅出几滴,在紫檀木桌面上烫出浅浅的白痕。
温禾握着枣汤碗的手猛地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挑。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李二这是在朝议上栽了跟头,而且栽得不轻。
贞观元年的第一次朝会,那些官员竟敢不给新君面子,难怪李二这么郁闷。
只是……这种烦心事,陛下不去找长孙皇后那位解语倾诉,反倒拉着他这个半大孩子来这寒风呼啸的山水池,未免太过奇怪。
温禾缩了缩脖子,将枣汤碗往怀里拢了拢。
这大冷天的。
偏偏要他来这么冷的地方。
“温嘉颖,朕在跟你说话!”
李世民突然一声冷喝,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吓得温禾手一抖,枣汤碗“哐当”撞在案几上,险些掉在地上。
“啊?陛下,臣听着呢!您继续说,继续说!”
温禾连忙稳住碗,抬头冲着李世民干笑两声,眼底还带着几分惊魂未定。
“你!”李世民被他这副样子气笑了,可随即又沉下脸,锐利的目光直刺过来,仿佛要将人看穿。
“你先前不是说,杜如晦与房玄龄乃是朕的股肱之臣吗?”
温禾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来了。
“可如今,他们却……唉。”
李世民话说到一半,突然重重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暖阁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