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看起来憔悴许多。”
“没办法,人老了,工作强度一大,就休息不好,现在每天都靠安眠药才能小眯一会儿。”
翟老从口袋里,将一个白色的药包拿出来,放在了办公桌角。
营地里有专门的医务室,各种药品都有供应,不过,一些药品会进行定量管控,不会给你一整瓶,而是拿类似存放两寸照片的小纸袋装给你。
“这药可不能多吃。”
“我知道,来,帮我翻译一下这些。”
“好。”
李追远翻译的,是很多代高句丽国王在这里祭祀时所行的祭文。
在他们的语境里,这里就是“天的意志”直接化身,在这里祭祀祷告,可以保佑他们国泰民安、世世代代。
翟老赞扬道:“你翻译得很好,有时候我真奇怪,就算是再聪明的小脑袋也不至于这么离谱,跨行业也能适应得这么快。”
李追远:“家里有人从事考古行业,小时候耳濡目染了些。”
翟老点点头:“怪不得,那怎么想着改行做这个?”
李追远:“老师您不也是一样么,您明显更喜欢研究这些。”
翟老退休后,就痴迷于历史文化与考古方面,他对高句丽方面的研究也是他能参与这次调查项目的关键原因。
骨子里,翟老其实是个偏文艺内敛的人,这也是他在团队建设与发展上,比罗工弱太多的原因。
翟老笑了笑:“时代的需求不一样,民国时大师不是很多么。”
李追远把面前这部分翻译完了,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
翟老将这些文稿拿起来,递送到外面,让人转交给其它课题组。
然后,翟老泡了两杯茶。
李追远记得罗工的吩咐,事儿帮完了就赶紧回来,但少年还是坐下来陪着一起喝茶。
见“师父”一面可不容易。
而且,这次“师父”虽然表现得无比稳当,可这稳当里,也透着一股子心急。
祂,很看重这次机会。
或许是上次借丰都工程的事,携大势以镇菩萨,让祂尝到了甜头。
这次又有相似的机会,祂想再来一场复刻。
李追远猜测:
镇压自己得功德,镇压菩萨得功德,“老师”的野望不小,祂还想继续找新的角色进行镇压,把自己的阴司地狱,再狠狠往上提升一个规格。
翟老:“看了那些,有什么感观?”
李追远:“其它的祭祀文化,都有一个过渡,或者叫递话人的角色,这里不一样,这座祭祀场所的主人,特意隐没了这一职位,把自己打造成了上天意志的绝对化身。”
翟老:“是的,这下面的历代主人,或者叫主持,将自己的意志与上天意志强行挂钩,这意味着它掌握的不仅仅是释经权,它还在写经。
正常逻辑下,世俗权力是不会允许这种僭越的怪胎存在的。”
“所以它消亡了。”
翟老指了指自己桌上桌下摆着的厚厚文件资料:
“没任何证据表明,它是被世俗权力所摧毁的,无论是高句丽王朝还是中原王朝对高句丽的攻伐,都没有相关记载。
而且,从目前的施工进度所带来的发现来看,这座地下建筑本身,并没有遭受来自外部侵袭破坏的痕迹。
它更像是一夜之间,忽然就从历史长河中被抹去了。”
“您觉得,是什么造成的?”
翟老喝了口茶,缓缓道:“只是做随意发散猜测,不会见于文字与记录。”
“老师,我也只是随意听听。”
“小远,你说,像这种写经释经都要抓在手里的怪胎祭祀场所,除了被世俗权力所不允许存在外,还有哪样的存在,对它也是极度反感的?”
李追远伸出手指,指了指头顶。
翟老压低了声音:“小远,你信有天谴这种事么?”
李追远摇了摇头:“我是个无神论者。”
翟老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将它推到李追远面前:“你刚刚翻译的是中后期的祭祀碑文,这里面是我收集和翻译的前期的,看看有什么不同。”
李追远将本子拿过来,快速翻阅,很快,少年就发现了区别。
“前期,它就是一个传统的祭祀场所,高句丽权贵把这里当作向天祷告的中转地,这里的主持者,也只是把自己视为天道与人间的递话者。”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造就的这一变化?”
“野心的膨胀?”
翟老:“这个回答,似乎太老套了些。”
李追远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翟老:“我更认为,是一种误信。”
李追远:“误信?”
翟老似乎是累乏了,他用手撑着额头,打起了呵欠。
“它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当被需要时,它就是,当不被需要时,它就算是也不是。”
“老师,您怎么忽然打起机锋?”
翟老揉了揉犯困的眼睛:
“当它渐渐意识到自己变得不再是时,就会疯狂地企图证明自己还是,到了这一阶段,哪怕它口头上依旧不断称颂高呼自己秉持上天意志,其实已经沦为了上天意志之下最大的反叛者。”
翟老脑袋低了下去,他趴在了办公桌上,睡着了。
李追远坐在椅子上,消化着这句话。
这是那位“老师”,借眼前老师之口,给自己传递出的答案。
天道没想现在就把自己这把刀给折断,自己对天道还有用。
比如,李追远就挺期待的,自己这个“老师”继续将地府扩张出去,天道会不会在折断自己前,先给自己安排一出师徒相残?
《无字书》里的它,口号是秉承天道意志来杀自己这个“邪祟”。
是实话,可实话放在不同时期,它不一定正确。
它是强行拗着天道的皮,想拿自己当跳板,实现它的某种野望。
不负责任的猜想,这会不会是:过去被废弃的锈刀与自己这把新刀之间的争宠?
原来,天道是不站在它那边的。
自己这“师父”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如此积极地参与这一浪。
李追远给翟老身上披了一件外套,随后走到帐篷口。
外面的天,越来越沉,风也越刮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