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少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里无比的受用,相当于那陈家丫头,在这里与自己合奏一整夜。
“最后吹曲儿的……一直是你。”
“多谢夸奖。”
“可是,如果你没了,我岂不是还要多承受几十载的痛苦?”
“清安,你该对我多一点信心,就像你当年对他一样。”
“你觉得自己,真的有机会能在这大风之下幸免?”
“噤声吧,不能再说下去了。”
“我又不是你的家人、宗门,你还用担心我受那因果反噬?”
“可是,我点灯前,就认识你了。”
“那又如何?在我眼里,你只是一只善于逗我开心,随时都会被我下锅白灼的小虾。”
“可是,每次我回南通,拐入村道,看见你所在的这片桃林时,就像是看见了家门。”
木屋内沉默了。
李追远对木屋郑重行礼。
随后,少年转身,走出这片现如今已变得光秃秃的桃林。
晚风吹过,没有瓣遮挡,落入林里,更显凄凉。
清安将一只手放在琴上,轻轻拨弄。
苏洛从墙壁上走出,端来一壶茶,笑着道:
“那位,是把您当作家里的长辈。”
清安指尖一拨,瞥了苏洛一眼,道:
“怪不得你当初死在地下这么久,还能被他给骗出来当个工具利用。”
苏洛面露疑惑:“这二者,有什么关联么?”
清安没好气地侧头,扫了一眼少年刚刚离去的方向:
“回家时,看见我在的这片桃林就像是看见了家门。
这是把我当家里长辈?
这分明是,真的拿我当他家里的……
门子。”
……
阿璃已经收取好了所需药材。
李追远出来后,将药筐背起。
“我们回家吧。”
哪怕台风中心距离这里还挺遥远,但外围的影响已越来越明显。
风越来越大。
女孩牵男孩的手,也越来越紧。
等二人回到家后,李追远送女孩回东屋。
推开东屋的门,能看见柳玉梅手捧着酒杯,伏在供桌台面上。
她没醉,只是故意放大了这少许微醺。
姚奶奶给大小姐身上披了一条薄被,见阿璃小姐回来了,就从自己地铺上起身,走过来迎接。
阿璃站在门槛内,没有关门,只是盯着少年背后的药筐。
李追远:“早点休息,这点药,你明天一早随随便便就能处理好了。”
阿璃将目光,挪到少年脸上。
他还是不愿意对自己说。
她已经预感到自己明天会遭遇什么。
李追远伸手,抓住女孩的手,将她掌心摊开,让自己的食指指甲,轻轻嵌向女孩的掌心。
没敢太多用力,等挪开时,女孩掌心里,也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凹痕。
少年脸上露出笑意。
女孩将手握起,后退一步,将房门关闭。
少年回屋准备上楼时,看见润生坐在凳子上。
另外两口棺材,呼噜声很均匀。
明显能瞧出来,一口棺材里的呼噜声想改变节奏,因为同一个节奏太假,明摆着没睡。
而另一道呼噜声怕自己伪装得不够像,就一直紧随隔壁的呼噜声而变化。
“润生哥,山大爷的屋子,固定好了么?”
“嗯,固定好了。”
“那就早点休息吧。”
“小远,我今晚烧了纸。”
“嗯。”
“没得到回应。”
阴萌不可能不回应,这只能说明,酆都与这里的感应,被切断了。
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那一位。
李追远:“润生哥,这是一件好事。”
“好事?”
“人情债,最是难还。你对象家里,越是瞧不上你、冷落你,那你以后,反而能以这个借口和理由,落个清静。”
“我……”
润生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后头两口棺材里假寐的,也不是图分析老丈人的心理。
他们仨,现在最担心的是,小远哥将两任外队都送走了后,接下来会不会轮到自己?
尤其是谭文彬,他是知道赵毅早就想走的,犹豫了这么久,是担心阿友。
结果赵毅进了道场后,很快就下决断要带着自己人离开了。
这很可能说明,赵毅在小远哥这里,得到了对阿友安排的承诺。
如若小远哥将阿友也支走,那会不会也支走自己和润生?
以前,大家伙同生共死过很多次了,本以为不会出现这种问题。
但这次,遇到的对手实在是太可怕也太强大了。
保不齐小远哥,真会选择主动牺牲他自己一个,换其他人能继续活着。
李追远拍了拍润生的肩膀:
“润生哥,真的挺好的,以后等你去丰都接萌萌回来时,也不用给他留脸,实在不行,就握着你的铲子,直接去抢亲。”
说完,李追远就背着药筐上楼去了。
润生走回到棺材边,默默躺了进去。
谭文彬和林书友自棺内诈起。
林书友:“没听出来啊……”
谭文彬:“看明天小远哥的安排吧。”
林书友:“我不管,我是不可能抛下小远哥一个人跑的,要死一起死,怕死不做官将首!”
谭文彬:“要是小远哥直接下令呢?”
林书友:“我……”
谭文彬看了一眼润生的棺材,身子往后一倒:
“睡吧睡吧,等明天就知道了。”
李追远来到露台,恰好遇到在露台上起夜放完水往房间里走的太爷。
“小远侯,风越来越大了,你今晚或者明早方便时,记得小心,容易乱飞。”
“嗯,太爷。”
“早点睡。”
“太爷,山大爷让润生给你传话,说反正这两天台风,也没人家会办斋事,也没有纸扎要送,山大爷想请你去他那里喝酒。”
“嘿,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山炮请我喝酒?”
自打认识以来,山炮都是来打他秋风的,后来有了润生,就变成山炮带着润生一起来打秋风。
“太爷,听润生哥说,山大爷真的不赌了,还开始存钱了。”
其实,山大爷还是继续在赌的。
毕竟赌瘾还在,而且养着润生,他天然就有赌博去输的需求。
不过,山大爷不上成年人牌桌了。
他会在各个以前常去的赌窝里,收集打牌人抽完的烟盒,他拿着这些烟盒,去和村里孩子们玩打烟盒的游戏,一次输一大堆。
虽然还是去赌了,虽然还是输了,但钱……留下来了。
李三江闻言,发出一声叹息:“你说,他要是早点醒悟,那萌萌,能走么?”
显然,在两个老人的认知里,萌萌的离开,得归咎于山大爷带来的家庭负面条件。
“那太爷你去么?”
“去吧,山炮既然变了,那就得给他这个面子不是。就是不知道明儿风……”
“应该还是能出行的,有润生哥在呢,没事的。”
“也是,哈哈,那明天就去吧,老田也走了,我正好没事干,那就去和山炮好好喝一通。”
李追远知道太爷会同意的。
按照以往的规律,就算自己不提,太爷的福运也会让他提前避开这里。
虽然,在李追远的设想里,太爷不属于必须要走的序列。
但有点不稳。
因为太爷本身的道行水平,一直处于一个较低档位的剧烈波动阶段。
你说他会吧,他会的都是错的;你说他不会吧,他偶尔还真能整出点效果。
李追远回到房间,将东西放下后,出去冲澡,冲完澡后回房间躺上床。
没有多想,没有彷徨,也没有紧张。
少年一闭眼,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精力恢复。
醒来时还没睁开眼,李追远就先嗅到了一缕甜滋滋的香味。
侧过头,睁开眼。
外面的天,是阴的,狂风不断冲击着门窗,发出“哐哐哐”的声音。
阿璃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上身着白衬,下身马面裙。
她穿的,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套。
以前有阵子,李追远不小心流露出了这一点,导致柳奶奶的设计桌上,全是各种马面裙的款式设计,都快给柳奶奶设计得要吐了。
当然,最明显的,是画桌靠着床这边角落上,摆放着的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卧鸡蛋。
阿璃正在制药,她已经将昨晚采摘回来的药材进行了粗加工,现在要做的,是将提取出来的药汁进行简单过滤,最后灌入那一个个健力宝空罐中。
灌满一个,阿璃就封好一个,此时,地上已经摆好了两小排。
李追远下了床,没打扰阿璃的工作,先端着塑料盆去洗漱。
早上的风很大,吹的不是你的头发和衣服,更像是要吹走你身上的皮。
从水缸里舀出水刷牙时,得注意风向,弯腰将头伸出去,尽量让漱口水与泡沫不要被风裹回你身上。
墙壁上的木箱收音机正在播送:
“听众朋友们,据气象台消息,今年第五号台风按照当下路径发展,将极大可能于今晚零点前后,正式登陆江苏启东……”
李追远刷完牙,开始洗脸。
洗完脸后,少年将毛巾搓洗好折迭起来,挂在塑料盆边。
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收音机。
“今晚零点么?看来,气象台,不准啊。”
……
远处村道上,熊善拉着一辆推车,车后坐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梨身上披着一个大雨衣,不仅包裹着自己,还将笨笨护在怀中。
不过,她的注意力倒不是在儿子身上,而是扭过头,对正在拉车的丈夫喊道:
“我们就这么走了?要不要去和老夫人说一声,告一下别?”
熊善不用回头,风会将他的骂声吹到后脑勺,“砸”在他妻子脸上:
“蠢婆娘,少爷让我们离开几天,你现在是想去问老夫人,少爷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算数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人会真的在乎你是什么意思,这两座龙王门庭,现在是老夫人,以后,一定是少爷的。你只需要知道,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儿子,真正该听谁的话就可以了!”
“可惜啊,努力这么久,我肚子还是没动静,要不你再找个小的试试?”
“老子这辈子就你一个,试什么试?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就算真生出来,你看咱儿子以后会不会认他!”
其实,熊善本想说的是,你看看咱儿子会不会让他活。
有些事儿,小远哥暗示过了,连老田头都拿他家少爷提醒过了,熊善自己也努力耕耘了这么久,怎么可能真一点苗头都察觉不到?
只不过以前他是故意不想承认,可自从那晚自己“忽然不行”被妻子抱着脑袋安慰后,他终于体会到了那种无力。
也愿意去接纳与承认那个最正确的猜测:
自家这儿子怎么可能让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出来,他连同父同母的都不同意!
虽然,这不是自己儿子的本意,毕竟他还只是个喜欢吃奶瓶的年纪。
但事实,很可能就是这么个事实。
在自己爹妈在风中大声聊天的时候,坐在妈妈怀里的笨笨,看着远处站在水泥桥上的那道熟悉身影。
等萧莺莺转身离开后,笨笨又用力嘬了一口自己怀里的奶瓶。
然后,两只小肉胳膊,故意发力向前一推,让宝贝奶瓶滚了下去,落在了路边两块石头间,死死卡住。
做完这些后,笨笨打了个呵欠,小肉背往前挪了挪。
自己妈妈怀里好热,他不习惯,也不喜欢。
找了好久,终于寻了个还可以的姿势,咬着自己的大拇指,闭上眼,开始睡觉。
萧莺莺走回到了大胡子家。
自己一直照顾的孩子,被亲爹妈带走了,她很失落。
这使得她行进时,竟不知不觉间走出了死倒的步姿。
瞧不见腿的具体摆动,但身子却在地上匀速滑行。
她没回大胡子家,而是走入已光秃秃的桃林。
桃林内,木屋大门没关。
萧莺莺推门而入。
床榻上,清安背对着她躺在那里。
萧莺莺也坐了下来,头发变长,身上流散出一缕缕粘稠的水滴。
黑色的旗袍,鲜艳的高跟鞋,过分浓艳的妆容。
她已许久未见,如此“真实”的自己。
双手向前探出,想象着曾放在那男孩双肩的时刻,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些许追忆。
“我给过他机会了,是他自己寻的这个结果,让他去吧,随他去吧。”
清安的声音在木屋里回荡。
随即,木屋开始缓缓下沉,直至没入地下,彻底消失不见。
……
“吃早饭啦!”
今天的早饭,比较简单。
因为一大早,刘姨就将姚奶奶送去了火车站,火车受台风影响相对较小,加之大暴雨还未到来,倒是不用担心太多。
姚奶奶在临上车时,递给刘姨一件包裹,说是在洛阳家里时她就做好的,本想着来了就送出手,可到了地方后才发现,一些事情和她原本所预想的,并不一样。
可临要走了,这带回来的礼物没有再带回家去的道理,姚奶奶就请刘姨不要见怪,将这包裹收下,若是不合心意,就随手丢去路边,切莫被她的唐突坏了心情。
回来途中,刘姨将姚奶奶送的包裹打开,里头装着的,是一套暗红色的喜衣,男女款各一件。
不是那种正装婚服,而是有点接近两口子成婚第二天所穿,用来拜见长辈的稍次一等服饰。
一件是给自己的,一件是给秦力的。
姚奶奶说没好意思来时送出手,是因为她误会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本以为该是夫妻的二人,实则只在这家里,扮演着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可这么多天下来,她也瞧出了些门道,最后也是鼓起勇气,将这套成对的礼物,送了出去。
刘姨将衣服重新包起来。
她没多么惊喜,也没什么生气,像是那古井无波的湖面上,丢了一颗石子,看似动了,反而感觉更静。
主母对他们二人的终身大事,从未设过什么限制。
主母,是真的把他们当亲生子女在养。
当然,主母也没硬要撮合他们俩,只求一个顺其自然。
就是,太过于自然了。
自己与阿力,一个在柳家祖宅出生、一个在秦家祖宅出生。
即使主母与老爷成婚,让龙王秦与龙王柳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不一样的变化,但对他俩这对家生子而言,本该没甚大影响。
可江湖与家族的命运突变,让他们从各自本该的人生轨迹中脱离,最终从小吃住生活、学习都在一起。
自己犯的错,阿力帮自己领责罚;阿力练功受伤,自己帮他治疗。
彼此身上,尤其是阿力肩上,一直背负太多;
再者,二人实在是太过熟悉,处得比兄妹都更亲如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