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次,他不好意思再把酱油瓶放回门槛上了,而是留在平地。
随即,他闷着头,开始快速扒饭,很快就将一碗饭吃完,然后起身,端着碗筷提着那个酱油瓶,头也不回地走向厨房,自脖子到侧脸再到耳朵,红了一片。
东屋里,刘姨夹了一只虾送入嘴里,一边嚼一边侧着头,又好气又好笑。
柳玉梅放下碗筷,端起面前的汤,喝了一口,道:
“我倒是觉得阿力比以前机灵多了,脑子也活泛了些。”
刘姨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就一直说您偏心,您还不认,姚姨,您听听,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姚姗轻轻拍了拍刘姨的手背:“大小姐还是最疼你的,我看得出来。”
柳玉梅:“凡是姓秦的,像是都把气门修到脑门上去的,有时候啊,你真不能对他们要求太高,唉,能做到这样,就已经可以了。”
刘姨:“我只是心疼我的酱油,您是不知道这个月他到底糟蹋了多少酱油瓶,我真怕下个月给三江叔报账时,三江叔会怀疑我没事做就在厨房里偷酱油当汽水喝。”
柳玉梅看向姚姗,道:“姗儿,你来了也有些日子了吧?”
姚姗放下筷子,回复道:“嗯,是有些日子了。”
柳玉梅:“今晚给你儿子打个电话,明早让阿婷送你去火车站,你先回去吧。”
姚姗应声道:“是,大小姐。”
柳玉梅:“以后想了,就提前说一声,随时再来就是了。下次带你俩孙子过来,我见见。”
姚姗:“好,听大小姐的。”
离别是不舍的,但能在这里住这么久,与大小姐朝夕相处这么多时日,已是姚姗来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了。
之前每天,她都是当在这里最后一天很珍惜地过的,因此,当大小姐提出让自己回去时,心里虽有一点点失落,却毫无遗憾。
李追远本就是饱的,他就吃了点皮蛋,主要陪阿璃吃。
饭后,
李追远与阿璃各自提着一个篮子,手牵着手,去大胡子家。
润生骑着三轮车,去西亭,车上装有祭祀用品。
谭文彬拿起大哥大,与周云云打电话,说自己这边的风,真的好大。
林书友看着电视,不时起身去扶天线,以减少屏幕上的雪点。
柳玉梅关上东屋的门,在满是牌位的供桌前坐下。
老太太左手端着一杯黄酒,右手轻抚剑鞘。
“既然陈家丫头走了,那就说明,那家伙,就是冲着咱家……呵呵呵,对,就是冲着咱家来的!”
……
大胡子家门口,赵毅等人整装待发。
李追远与阿璃过来时,正好与他们照面。
“远哥!”
陈靖每次看见李追远都很激动。
李追远对陈靖点点头,然后看向赵毅,问道:
“怎么还没走?”
赵毅:“在等老田。”
李追远:“我太爷应该已经劝他回家探亲了。”
没李三江的允许,赵毅也不敢让老田头离开南通。
赵毅点点头:“嗯,老田去和我干奶奶告别去了,应该快演完琼瑶了。”
“少爷,少爷!”
老田头杀青回来了。
老人眼眶有点红红的,他或许实力上早就跟不上队伍了,但活了这么多年,眼力见儿是有的,比全然蒙在鼓里的陈靖要好太多。
他清楚,少爷如此着急的离开,还特意带着自己,大概率意味着这里即将出什么事。
虽然,老田头真的不清楚,到底什么事儿,敢出在这里。
赵毅将手里的烟斗向下拍了拍,对李追远道:
“姓李的,你现在若是喊我一声祖宗,我说不定舍不得走哦~”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走向药园,没回头,直接摆摆手:
“滚吧。”
赵毅深吸一口气,对周围人道:
“听到没有,还愣着干什么,咱们滚!”
赵毅等人沿着村道离开,回九江。
李追远:“阿璃,把所有能提升精力的药材,都挖出来,然后辛苦你,不用考虑副作用,帮我制成药。”
这种粗制对阿璃而言很容易,没技术上的难点,也不复杂,就是费一点点功夫。
阿璃没有抗拒,也没用自己的方式反驳这样制药吃了对身体不好,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蹲下来,开始收取药园里相对应的药材。
李追远在旁边帮忙,等熊善夫妇从鱼塘那边忙活回来时,李追远站起身,对他们招了招手。
“小远少……哥。”
熊善领着梨走了过来。
李追远:“自从你们来到南通,就没离开过吧?”
熊善:“对,没错,小远哥。”
梨:“小远哥,我们夫妻俩都差不多是孤儿出身,这里,现在就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儿子以后的家!”
李追远:“在外面,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么?”
梨:“小远哥,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熊善拉住自己妻子的手,说道:“有留恋,小远哥,有留恋。”
李追远:“不想去看看?”
熊善:“想,比如,曾经几个好兄弟,我们夫妻俩报完仇后,在天门山地界给他们立过了衣冠冢,很久没去看了。”
李追远:“那就去看看吧。”
熊善:“好的,小远哥,是该去看看他们,给他们烧烧纸了。”
李追远:“看完再回来。”
熊善:“嗯,好,那小远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你觉得合适?”
李追远:“想去就快点去。”
熊善:“那明早?”
李追远:“好。”
熊善:“我懂了,小远哥。”
李追远的目光落在坐在婴儿床里的笨笨身上,笨笨这会儿已经躺在那里,自己给自己拍着屁股哄自己睡。
熊善:“对,带上笨笨,我那帮老伙计,应该也想见见他,看看他长大了多少,呵呵。”
李追远点了点头,转身走回药园。
熊善与梨则走进屋里。
梨:“小远哥这是什么意思,龙王家这是……”
熊善捂住妻子的嘴,随手贴出数张辰州符,锁住了这里的声量。
熊善:“你当这是晚上在房里,你可以随便叫叫叫?”
梨:“我是害怕,龙王家这是不要我们了,要把我们驱逐出去?”
熊善很冷静道:“不是。”
梨:“你怎么这么确定?”
熊善:“因为龙王家想赶我们走,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少爷没必要特意与我们扯东扯西。”
梨面露恍然:“那我们……”
熊善:“听少爷的话,咱们现在是龙王门下的人,叫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别问为什么。你现在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咱们就去天门山。
唉,我也是真想那帮老伙计了,可惜啊,他们死在了江上,没能和咱们一起享上福。”
梨:“想开点,我们已经为哥几个报过仇了,我这就去收拾一下。”
熊善抿了抿嘴唇,走上二楼,经过老田头房间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尝试推开门,发现里面东西都被收拾打包走了,房间里被打扫得很干净。
“呼……”
熊善长舒一口气后,面露凝重,喃喃道:
“家里,这是要出事了?”
……
夜已深,药园里所需的药材,还差一点就能收取完毕。
李追远将手里的工具放回小篮子里,站起身,指着桃林对阿璃道:
“阿璃,余下的你收一下尾,我进去一下。”
女孩点了点头。
李追远走进桃林。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走进桃林。
外面黑漆漆的,桃林内则到处飞舞着萤火虫,虽不至于透亮,但足够清晰。
水潭边没有人,只有几个空酒坛。
木屋门窗紧闭,仿佛清安已经安歇。
李追远先在水潭边蹲下来,洗了洗手,又掬起一捧水,冲了把脸。
做完这些后,少年将双手,向水潭内探去,没过双手、没过肘、直到将要没到肩膀时,木屋内传来一声轻咳:
“到我这里,自杀来了?”
李追远将双臂抽出,先前的这番动作,已经将他衣服袖子打湿。
木屋的门开启。
李追远起身,踩着台阶,走进屋。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无非桌椅榻,外加一口古琴。
屋里没有人,但四壁以及地板房梁上,挂着一副副大小不一的面具,具体有多少,根本就无法数清。
因为这些面具,还在不停地蠕动、交换,甚至是张口进行吞噬,吞噬一个后,那个面具就会变大,吞得越多变得越大,直到忽然裂开,又化分为无数个小面具,周而复始。
其中一张面具,呈现出清安的脸。
他睁开眼,目光淡漠。
“被吓到来我这里,寻短见?”
李追远反问道:“你觉得,我会这么做么?”
“以前肯定不会,但这次,倒是情有可原。”
“不至于。”
“不至于?好大的口气。既然不至于,那你夜里又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白天有些话,以为问完了,但其实还没问完,就想来再问问。”
“哦,后悔了?”
“算是吧。”
“但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嗯,我知道。”
“这次的风很大,你原本的希望,应该竭尽全力地哄我开心,变着样地来求我,让我先迎上这风口,被风吹散。
这样,你才有那么一点在这风里幸存下来的希望。
现在,我可以明摆着告诉你,你再求我也没用了。
我会缩回这地下,任凭外面风再大,我都不会出来。
哈哈哈哈!
下午,我已让她买好了酒,存着了。
我等着这风过去后,再上来,对着你那时不知是否还完整的尸体,好好品一品。”
李追远点了点头。
清安:“好了,趁我还没缩回地下前,我倒是想知道,你今晚来,是打算问我什么。”
李追远:“我想问的是,你能完全缩回地下么?以及,你是否能确保,自己缩回地下后,一定不会被发现吧?”
清安:“嗯?”
房屋内,所有处于动态中的面具,全部停下了。
下一刻,
所有面具集体将眼睛睁到最大,死死地盯着站在屋子中央的少年。
磅礴的压力,向李追远席卷而来。
李追远没有选择硬碰硬的对抗,而是微微弯了腰。
威压降临后,又迅速消散。
“你是想着,与其灵与肉在这大风中被撕碎,不如先激怒我,让我先来把你杀了?”
“没有,我是真心发问。”
“我准你再问一次。”
“如若你完全缩入地下,你能有信心,避开风的耳目么?”
“躲不过一世,躲得过一时。”
“好,我希望你能躲好,不留痕迹。”
木屋内,所有的面具,都咬起了牙齿,整座木屋都在“嘎吱嘎吱”作响。
仿佛下一刻,它就会坍塌,将少年“嚼”成肉馅。
“小子,你知道么,他当年,都不会像你这般狂妄。”
“谢谢。”
李追远转身,准备离开木屋时,又停下脚步,像是不放心,又问道:
“会不会有什么遗漏和破绽?我指的是在躲这‘一时’时。”
“你让人,把这片桃林砍掉即可,它们,就是留在这里的最大破绽。”
“好。”
“抓紧时间。”
“不用这么麻烦,再说,砍掉也可惜了,多美的林子,多纯粹的怨念。”
这片桃林里盛开的每一片瓣,都是清安身上怨念的泄露。
而这片桃林之所以能在过去一直震慑着南通地界上的邪祟,不是因为清安善良,而是因为它流露出的,是这块地界,最强大邪祟的气息。
李追远走到水潭边,再次蹲下,将右手,放入水面之下,轻轻拨动。
蛟龙之灵向下飞出,开始搅动,渐渐的,藏匿于深处的、属于这片桃林的怨念之眼被翻涌起来,向上喷发。
木屋的窗户被支起,清安坐在桌旁,微微侧头,看着这一幕。
先前他就提醒过少年,这是在找死。
可一而再,就证明是自己看走了眼。
恐怖的怨念,被李追远来者不拒,完全吸收。
按理说,哪怕只是一刹那,都是足以击垮一个正常人意志,让其陷入野兽般疯狂的可怕剂量。
但少年,自始至终,都神色如常。
李追远的意识深处。
漫天的桃,落入下方的鱼塘,里面早已饥饿难耐的鱼儿们,发了疯似地上去吞食。
现实中,桃林里的瓣一片片凋谢;
意识深处,鱼塘里的鱼儿越来越肥。
终于,桃林完全枯萎。
李追远身前的水潭,也变得干涸,只留下浅浅的一层晶莹水洼,倒映个月亮都够勉强。
少年站起身,将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木屋窗户内,清安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灼热。
“你……能杀了我!”
随即,声音化作愤怒:
“你,能杀了我!”
最后,咆哮声发出:
“你能杀了我!!!”
他在少年身上,看见了可供自己提早解脱的希望。
很显然,少年掌握了这一手段已经很久了,少年刚刚使用时,也很娴熟。
可少年,却一直瞒着自己,没有在自己面前展现。
他为了让自己不成为灾祸,为了等死,承受这无尽自封折磨这么多载岁月。
今天,他看见了解脱的契机!
李追远:“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
李追远:“你是一片汪洋,而我只是一座鱼塘,刚刚,就已经是我的极限,现在的我,根本就无法解脱真正的你。
如果这么做,我的这里……”
李追远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我的这里,会被撑爆。你无法分离你身上的任何一张脸,你看起来有无数张脸,可实际上这些脸都长在一张脸上。
目前,我只能吸收你这两年来溢散出来的怨念,动你的本体,我必死无疑。
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不是想对你压一张底牌好要挟利用你。
而是我,
也不舍得这片桃林。”
木屋内的存在,情绪渐渐平复。
一是因为少年的阐述,符合他刚刚对少年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