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干清宫。
秋意裹着刀子风,刮过宫前空旷的广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干,缩着脖子,把一份辞呈死死揣在袖筒里,一步步挪向干清宫。这是昨儿夜里跟魏忠贤琢磨了半宿才定下的招数——以退为进,探探新天子的底。
引路的小太监没往正殿带,一拐弯,引着他往西边僻静的偏廊走。王体干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头的光景让他差点没站稳。
少年天子崇祯,没穿龙袍,就裹了件素白棉袍,盘腿坐在一张光秃秃的土炕上。炕上连张席子都没有。他一只手捧着个厚实得能当砖头的黄花梨木杯,另一只手捏着半块啃得参差不齐的糙面饼。见王体干进来,眼皮都没擡一下,自顾自又咬了口饼,然后对着木杯「吸溜」喝了一口,那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王伴伴来了?别跪着了,这边坐。」崇祯用拿着饼的手,随意指了指炕沿边一个矮小马扎。
王体干哪敢坐?眼前这景象比他预想的任何场面都骇人。天子啃冷饼、喝热水,坐在太监值房的土炕上,可浑身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比坐在龙椅上还让人喘不过气。他「扑通」一声跪倒,双手将辞呈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刻意装出的老迈和惶恐:「老奴王体干,叩见万岁爷!老奴年老昏聩,实在担不起司礼监掌印的重任,求陛下开恩,准老奴这把老骨头回乡等死,也算全了体面。」
崇祯没说话,慢悠悠接过辞呈,就着炕桌上那盏油灯昏黄的光,一字一句地看。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王体干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过了仿佛一世纪那幺长,崇祯才合上辞呈,目光落在王体干花白的头顶上,语气居然很温和:「王伴伴是宫里的老人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突然一撂挑子,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可就空了。朕刚登基,两眼一抹黑,你说说,这位置……让谁来顶比较合适?」
他捧着那木杯,眼神平淡无波,却像两座山压在王体干背上。
「要不,」崇祯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你给朕推荐一个?」
王体干整个人都僵了,脸贴着冰凉的地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袖筒里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颤——新天子这招太毒了!辞呈本是试探,准或不准都能看出风向。可这轻飘飘一句「推荐继任」,直接把他逼到了墙角。推荐谁?推荐魏忠贤?谁不知道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在秉笔太监之上,但真正的权柄在提督东厂那位手里。魏忠贤要是当了掌印,按祖制就得卸了东厂提督——那不是自断臂膀吗?
「老奴……老奴愚钝。」他嗓子干得发疼,「掌印之位关系重大,非德才兼备者不可。秉笔李永贞通晓文书,掌内官监多年,或可……」
崇祯吹了吹木杯里根本不存在的茶叶沫子:「文书房离不开人,李秉笔的字朕瞧着顺眼,动不得。」
「那……秉笔石元雅掌针工局印,督造宫中衣裳有功……」
「朕刚登基,回头还得立后选妃,针工局忙得很,」崇祯掰着手里那点面饼,头也不擡,「石元雅干得挺好,别挪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