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朝廷大力反腐,又是在瓦解自身统治的合法性,凝聚力。
这就是反贪的矛盾性。
「这些个大臣、地方大员、官厂等等,不摸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忠君体国之辈,一摸,全都是问题,而且还摸不得,碰不得。」朱翊钧看完了沈鲤的奏疏,也是颇为感慨的如此说道。
沈鲤不是在反对大明朝大力反贪,更不是为贪官污吏说话,让皇帝陛下为了国朝脸面」,宽宥贪官污吏,沈鲤表述的意思,是在大力反贪的同时,要积极维护国朝脸面。
「首先,贪腐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不仅仅是存在朝廷,那些民坊就没有贪腐了吗?所以要持续性的披露一批民坊的贪腐行径,让人们逐渐意识到,贪腐问题的普遍存在。」朱翊钧仔细看完了沈鲤的奏疏,意识到了一个认知性的差异。
作为皇帝,朱翊钧下意识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贪腐的普遍性,他站得高,看的多,所以他知道官场的贪腐有普遍性,甚至有一定的必然性。
贪腐的问题,是一个组织运行中必然要面对的问题,因为这是组织运行的结果,难道一整个组织系统里,全都是道德圣人,道德楷模?
无论什幺组织,贪腐的问题,一抓就有,而且一抓一大把,无论哪个组织,都不能例外,觉得自己可以例外,那只是傲慢罢了。
有一个海瑞,大明都觉得烧高香了,出了这幺个清官,是给大明朝廷脸面,增光添彩。
但是万民们,对此了解不深,他们看到了朝廷这幺多的贪官,自然会发自内心的质疑,大明这是怎幺了,反腐抓贪,然而让朝廷颜面扫地。
要让百姓们意识到贪腐的普遍存在,普遍揭露民坊的贪腐,是沈鲤给出的具体措施。
积极维护国朝脸面,要从改变人们的认知开始,要让人们知道贪腐普遍存在,任何一个组织,甚至不用庞大到一定规模,都会滋生贪腐现象,就像是树木上,一定会有蛀虫。
「孙商总移交的立裕棉纺贪腐案,最近也查的差不多了,比较符合大宗伯所言之事,就拿这个案子,做个典型,公之于众吧。」朱翊钧翻找了一下手边的案例,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案子。
孙克弘兢兢业业一辈子,创办、经营了松江府最大的棉纺,立裕棉坊。
而在经营过程中,他的儿子们,已经把棉纺快要蛀空了,孙克弘把儿子都流放了,只留下了老大在身边,但依旧对棉坊的贪腐无能为力,最终交给了朝廷查处。
偷了他孙克弘的钱,他孙克弘只是个商总,没有太好的办法,现在性质变了,实际上偷的是陛下的钱,有什幺事儿,跟陛下狡辩去吧!
孙克弘的性情,其实很刚烈,他反复权衡后,选择了玉石俱焚的打法。
而这个案子规模足够庞大,教训足够的深刻。
持续性的披露民坊贪腐案的详情,时间久了,大多数人都会逐渐意识到,贪腐的必然性,一个组织系统里,没有贪腐现象,没有人为贪腐造成的恶果负责,不是不贪,只是不抓而已。
这样一来,朝廷反腐抓贪,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支持,而反腐抓贪,不再是败坏朝廷颜面的行径,而是维护朝廷颜面的行为。
「大宗伯又在骂朕。」朱翊钧朱批了沈鲤的奏疏,下章内阁继续说道:「他骂的对。」
「陛下,大宗伯这不是在说贪腐吗?怎幺就是指斥乘舆了?」张宏有些迷茫的看着皇帝陛下,他看过好几遍这本奏疏,字里行间,完全没有指斥乘舆的不敬,是不是陛下过分解读了?
「你没看出来吗?他在提醒着朕,国朝叙事和个人感触,完全不同,如果一味的用国朝叙事去理解问题,很容易就陷入了这种困局,明明做的是一件好事,结果却十分的糟糕。」朱翊钧指着奏疏说道:「反腐、还田、拆分湖广等等,都是类似的事情。」
「大宗伯希望朕做事,看待问题要全面。」
「大宗伯有这个意思吗?」张宏仍然十分迷茫,陛下讲的他听懂了,国朝叙事和个人感触,有的时候会有矛盾,可他还是觉得陛下能读出来别的意思,是陛下圣明的结果。
沈鲤上这本奏疏,就只是为了讨论一下贪腐对国朝颜面、凝聚力的影响。
「你自己问问大宗伯就知道了。」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现在就去。」
张宏本来就要把朱批好的奏疏,送到内阁去,得了陛下的命令,他直接就去了内阁,跟沈鲤仔细沟通了一下,张宏才确定,沈鲤的确是话里有话,他亲口承认的。
沈鲤很清楚,陛下能够看得懂,他在说什幺,就不需要那幺直接的讲出来。
「冯大伴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时候,冯大伴看得出来吗?」张宏有些不确信的问道。
「看不出来。」沈鲤笑着说道:「张大伴不必自我怀疑,冯大伴多数时候,也看不出来的。」
沈鲤也不是第一次这幺干了,以前冯保也不止一次让徐爵问过,后来冯保也懒得问了,能不能看得出来,主要跟天赋有关。
这算是一种默契了,说话遮遮掩掩,臣子不至于陷入指摘皇帝的困境之中,也不至于让皇帝陷入皇权威严和尊重骨鲠正臣的选择困境之中,对大家都好。
他就是在提醒陛下,要注意国朝叙事和个人感触之间的矛盾性。
遇到明君圣主,所有人都可以体面。
体面对皇帝很重要,对大臣很重要,对国朝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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