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张居正一脸奇怪的看着皇帝陛下,皇帝都说了,斗争的规模是不可控的,可陛下居然还要这幺做,而且还是如此激进的做法。
斗争和战争一样,人们只能决定如何开始,无法决定如何结束。
同样这对陛下而言,是相当危险的决策。
「先生,二十三年以来,万历维新,在财税、戎事、制度、吏治、开海等等方面,都做出了许多开辟的举动,随着维新进程的推进,现在需要在文化和思潮之上,进行维新了。」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郑重的说道。
文化和思想上不变革,很多东西就会反反复覆,一场规模空前浩大的变革运动,很有必要。
既然无法控制,就不控制,让一方完全获胜,彻底获胜,将对立面完全物理意义上消灭,斗争也可以停止。
「陛下——」张居正看着皇帝,满是担忧的说道:「陛下,不能这幺做的,否则日后春秋论断,又如何评断陛下呢?这些个士大夫的笔杆子,可不饶人。」
现在这个力度刚刚好,加大力度,日后陛下的评价,绝不是褒贬不一,而是坟头堆满了垃圾。
朱翊钧正襟危坐,面色略有些挣扎,才开口说道:「朕三十三了,去年一场重病,差点龙驭上宾,虽然大臣们动辄说朕春秋鼎盛,但朕这个年纪,作为大明皇帝而言,真的不算小了。」
「朕担心,再不做,来不及了。」
「朕同样也担心,再过几年,朕就没有勇气做这些事儿了,朕有种感觉,这几年,朕身上没有了锐气。」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不能共情过去的自己,日后的朕,怕是要怪现在的朕,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担当,该做某些事的时候,却没有做。」
在申时行、高启愚的意见里,朱翊钧第一个念头,甚至是觉得申时行的办法,更加合理些。
「陛下失去锐气了吗?臣怎幺一点都不觉得?」张居正脸上写满了疑惑,皇帝可比他猛多了,京营派出均田、地方推行还田,一条鞭法大力推行,这些事儿,哪一件不需要勇气和担当?他张居正对还田均田一条鞭法,都要绕着点,陛下不躲不避。
张居正和皇帝仔细聊了聊,才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自万历十三年选贡案后,陛下就没有再掀起什幺大案了,这是国朝趋于稳定的结果。」张居正搞清楚了真正的原因后,有点哭笑不得。
陛下居然在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有些过于柔仁,以至于虚度年华。
选贡案之后,唯一有资格成为第六大案的叫魂咒杀案,陛下叫停是极为合理的,本来就是胡峻德搞出来的陪葬威胁,真的搞下去,只会乱七八糟。
万历五大案,没有一个案子,是冤杀,这叫魂咒杀案,更像是为了杀而杀的扣帽子。
「问问势豪就知道了,他们现在比过去还要怕。」张居正笑着说道:「陛下威严日重,要不臣也不敢致仕,更不敢四处跑来跑去采风了。」
陛下的威望,或者说,任何一个威权人物的威望,都是靠着赏罚分明立威,而不是依靠杀人立威。
陛下显然十分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这幺多年血雨腥风走下来,很容易就会形成路径依赖。
不杀人,陛下就会觉得势豪们不记得了,忘记了教训,需要时时刻刻提醒他们。
杀人不能立威,陛下赏罚分明,才是威望的一切立足点。
这帮势豪比过去还要怕,甚至连天变六十四条承诺,都在认真遵守,督促乡贤缙绅遵守,以防止招致圣怒滔天。
大明势豪八千户,乡贤缙绅也不过六万四千户,真的要杀,照著名单杀过去就行,陛下真的杀的动,所以天变承诺,他们只能遵守。
族谱这东西,也不知道谁捣鼓出来的,确实好用,对宗族而言,那是凝聚力的体现,对威权皇帝而言,那就是最好的名单。
「陛下,大明眼下没有严重的外部威胁,文化和思想上的变革,可以缓缓图谋,而不是旦夕而就,不用那幺急。」张居正说明了他的观点,文化、思想当然要变革,但是不用过于激进,那样遗害无穷,对陛下,对大明,对万民,都不是好事。
如果是嘉靖年间,内忧外患,虏变倭患双重压力之下,确实要急一下,但现在完全不用急了。
万历维新二十三年,国朝前所未有的强横,发动这幺一场大清洗,造成的动乱,对大明的影响,还是有点太大了,甚至可能打断大明开海的进程,影响大明获得海洋竞争的最终胜利。
大明和泰西的殖民者,在海洋、海贸上存在着广泛的竞争,这是关于日后数百年世界格局的竞争,一旦在这种大势上输掉,会给后人带来太多太多的苦难。
张居正继续说道:「其实,大明和泰西,都是在用海外巨量的财富,来抚平变革带来的阵痛,只不过大明是靠种,泰西是靠抢,方式略有些不同而已,大明不必如此急切。」
他说不着急,理由很充分,没有巨大的外部压力、文化、思想的变革可以缓缓图之、靠海贸获得大量海外财富、物质,来抚平阵痛,这三件事相辅相成,循序渐进,才是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