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者迷,生于斯长于斯的大明人,有些东西就会认为理所当然,本该如此,旁观者清,黎牙实从一个夷人角度讨论大明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就非常值得参考了。
如果不是黎牙实非要回泰西,怎么也够格做个礼部五品官了。
“他骂朕,朕给他删了!”朱翊钧带着怒气说道:“他居然在最后,说朕是亡国之君,简直是岂有此理!朕把他关了二十天,已经很客气了!”
“这…”沈鲤大惊失色,坏了,真给黎牙实学到真东西了!他居然是个骨鲠正臣,居然敢在给皇帝先看的书里骂皇帝!
黎牙实在大明也是有九族的!
最让沈鲤惊讶的是,就关了二十天,说明黎牙实说得对。
“臣斗胆,黎牙实说了什么?”沈鲤低声问道,他想知道以夷人的视角,究竟看到了什么问题,居然也得到了陛下的肯定。
朱翊钧往后一拉凳子,就站了起来,站在了堪舆图前,指着大明全域堪舆图说道:“朕这二十二年,不说宵衣旰食,怎么也算是勤勉有加!”
“朕亲事农桑、设宝歧司农学院,番薯、土豆、牧草、水肥、精绝盐,速生杨、晚熟土豆等等,样样生民万万!”
“朕振武兴兵,再建京营,每日操阅军马,风雨不辍,征建州、伐大宁、平俺答,辽东、大宁、兴化、开平、归化连成一片,收复河套!在西南,朕再开三宣六慰,设六府以治!”
“朕独断开海,先收琉球,再开长崎、吕宋、旧港、金池总督府,遣朕亲弟潞王,就藩金山国,环球商队每年环球贸易,海外广设明馆,再设环太商盟、西洋商盟,以求海贸长兴!”
“朕奖赏工匠,营造官厂七十四座,在建四十四座,煤钢连绵成海!设格物院,钻研万物无穷之理,以期人力胜天!修驰道,计三万五千里,沟通南北东西,以求万民皆安!”
“二十二年以来,朕从无一日懈怠,他一个泰西来的夷人,竟然敢骂朕!”
“朕就该给他喂掺了土的黑面包,而不是掺锯末!撑死他!”
大臣们一听皇帝暴怒,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臣们参加廷议无数,皇帝陛下平素里都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岿然不动。
这种稳重感,从陛下十岁御门听政开始,就一直存在了。
结果,现在皇帝因为一个夷人的一番话,把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功绩,全都数了一遍。
侯于赵欲言又止,他其实想提醒陛下,还有还田令,这可是天大的功绩。
还田令的确是张居正在万历九年,天下清丈后提议的,但张居正做不到,还田令、营庄法能够广泛推行,这个功绩该算在陛下的身上,而不是张居正。
道理谁都能讲的头头是道,可是做事,难如登天。
这就是侯于赵和其他大臣的不同,其他大臣听到的是皇帝有点破防了,侯于赵听到的是陛下漏了自己的功绩,侯于赵总是和别人不同,再次被逆行了。
“撑!死!他!”朱翊钧一甩袖子,把手拍在了桌子上,晏清宫西厅一片死寂,掉根针都能听见。
“大宗伯,你说朕是不是该撑死他?”朱翊钧看向了沈鲤问道。
“是,陛下说的是,该撑死他!一个夷人,在大明生活了二十年,侥幸得了一点圣眷,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沈鲤赶忙应和,这个时候,得哄着点陛下,可不能再激怒陛下了。
大帆船还没走,陛下愤怒之下,万一把黎牙实处死了,他就不能为大明扩大影响力了。
“是吧。”朱翊钧这才坐下,怒气稍稍平缓了一些。
“陛下,那黎牙实究竟说了什么?”沈鲤见陛下坐定,又开口问道。
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的大臣们,猛地看向了沈鲤,不得不说,沈鲤的确不愧是跟海瑞齐名的骨鲠正臣,看到了陛下盛怒,还要继续追问,刚才陛下的回答还不清楚吗?陛下不想说!
朱翊钧看向了沈鲤,沈鲤不闪不避,就是看着皇帝审视的目光。
“想看,就看看吧。”最终朱翊钧叹了口气,让张宏删掉的那部分,拿了出来,递给了沈鲤。
沈鲤看过之后,传阅给了其他大臣。
沈鲤等所有人看完后,才开口说道:“陛下,黎牙实说得对。”
“朕知道,要不然他现在早就是标本一个,被切成几千片了。”朱翊钧点头说道:“朕别无选择。”
毫无保留的偏袒穷民苦力这个立场,的确会加剧撕裂,但万历维新就这一条路,只能这么往前走。
“陛下圣明。”沈鲤看向了大臣,见没人要发表意见,只能如此开口说道。
“陛下,黎牙实说得对,但他说得又不全对。”侯于赵忽然开口说道:“陛下的确偏袒了穷民苦力,但从来没有要把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逼上死路的打算。”
“顶多算是让这些肉食者们遵纪守法一些,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了,至今大明两万里水程之内,没有官船官贸,而是把容易吃的、最肥的那块,给了这些肉食者。”
“撕裂的确在加剧,但新的共识也在形成。”
侯于赵非常肯定,黎牙实说的是对的,这种毫无保留的偏袒,的确是有点过于明显,但是,遮奢户们只要肯遵纪守法,会活的比过去更好。
“国朝日新月异,这些遮奢户们的日子,可比过去舒服多了,陛下,臣注意到,这些年,贪官污吏贪腐的金额也越来越大,是新官吏的道德不如老官吏们吗?臣以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