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戚帅讲过一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把书信写到了前线的事儿,这事儿臣也是知道的。”李佑恭面色复杂的说道:“臣从东征凯旋后,专门仔细了解了下情况。”
“密云卫世袭的指挥佥事的妇人,这位老妇人今年都七十多了,他的丈夫、四个儿子之前在马芳手下任事,全都死于边野,在大同左右卫战死沙场,满门忠烈。”
“老妇人写信到前线希望马林照顾一二的那个把总,也不是老妇人的亲儿子,是他丈夫战友托孤,过继到他们家名下的孩子,为了不让香火断绝。”
李佑恭希望陛下能够理解一下这位神通广大贵妇人的舔犊之情,满门忠烈,过继到自己名下的战友遗孤,又上了战场,而且是儿媳一直哭,两个孩子也跟着哭,才不得不写了这么一封书信。
“嗯?”朱翊钧讶异的看着李佑恭,他是真的第一次了解背后的隐情。
等到彻底了解后,朱翊钧才理解治军以严苛著称的戚继光,为何没有对这件事进行任何的追责,人之常情,理当照顾一二。
在了解到事情全貌之前,千万不要做出下意识的评判,否则一定会失准。
朱翊钧琢磨了下,还是决定干点自己擅长的事儿,开始上磨,继续处理奏疏,才是他应该干的,戎事他的确不太擅长,他累积了二十多年的经验,确实非常擅长理政。
杭州府知府上奏,新铸造了四个罪臣像,放在了岳鄂王岳飞的墓前,之前那四个罪臣跪像,时间久了,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和过去的样子一模一样,已经铸好了,直接进行了更换。
大明的武圣是岳飞,所以更换跪像这种事,一定会报闻朝廷。
朱翊钧朱批了这份奏疏,他其实发现一个很古怪的事儿,就是汉人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的大度,睚眦必报其实已经刻到了骨髓里。
秦桧都过去多少年了,活着的时候,被临安人骂为秦相公是细作,甚至有人在临安城里四处张榜贴这句话,秦桧死了,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秦桧也一直在岳王爷的坟前跪着。
甚至油条也叫油炸鬼,炸的就是秦桧,但凡大人给孩子买油条,都要给孩子讲讲秦桧这个奸臣。
一个自己家的叛徒,被翻来覆去骂了几百年,仍然不解恨,跪像坏了还要再铸一个。
就是这么记仇。
其实这完全解释了,大明朝士大夫,为何对大明皇帝在倭国制造的杀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提都不提,因为士大夫嘴上满口的仁义道德,内心深处,其实也是睚眦必报,百世大复仇的理论。
从秦桧一事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是真的记仇,不是假的。
次日清晨,朱翊钧专门起了个大早,召集了文武百官,徒步向着金山陵园而去,这是早就确定好的典礼。
每次有大仗打完,将帅军兵凯旋,就会在金山陵园祭祀英烈祠的英烈,大明皇帝、皇后、太子、所有在京文武官都要在德胜门等候,徒步向金山陵园祭奠。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打了胜仗,告慰英烈,乃应有之义。
今天的风有点大,朱翊钧还特意让李佑恭去内帑取了暖耳,四品及以上的臣工每人发了一个,不过四品以下的官员,就得自备暖耳了,不是内帑没有,这是规矩,四品以下官员连大宴赐席都没有座位。
暖耳真的不值几个钱,但有还是没有,是一种重要程度的代表。
朱翊钧没有坐车,而是一步步走进了金山英烈祠,整个金山是大明英烈的埋骨地,在山脚下,有数间宫殿,礼部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于违背礼法的英烈祠,视而不见。
整个英烈祠,完全是按照皇陵的规格修建的,从礼法看有点僭越的嫌疑,但没人敢大声说这不应该。
修英烈祠总共用银 。
陵正门前方是三座汉白玉石桥,朱翊钧拉着王皇后,走过了汉白玉石桥,走到了碑林,大明每打一仗,都会勒石铭记,放在这片碑林之中,没有高低区分,每一座石碑,都有碑亭一座,上覆黄瓦。
碑林屹立在巨大的广场上,广场两边,是左右长廊,长廊铭记了英烈的名字。
而在长廊之后,则是类似于皇史宬的建筑,里面存放的是为英烈编写的志书,这些官修志书,会抄录数份给到地方县志、府志,不得篡改。
朱翊钧在碑林上香后,再往前走,走过了恩泽门、恩泽殿,来到了五供桌面前。
五供桌正中是香炉、瓶、烛台,石五供,朱翊钧和朱常治每次来上香,都是插进这个香炉之内。
朱翊钧从李佑恭手里接过了点好的香,插进了香炉内,他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祝文,放到了火盆里点燃,喃喃自语的说道:
“万历二十一年十一月初四,大明皇帝朱翊钧谨以太牢清醴,昭告于西山英烈之灵:”
“朕承天命,御宇守疆。自辽左至蓟门,自朝鲜至绥远,猛士忠魂,血沃荒原。”
“尔等执锐披坚,捐躯报国,使大宁旌旗重扬,丰州滩草复绿;倭寇折戟汉江,建奴北遁林海。今播州逆平,海内复靖,皆赖尔等肝胆照天,英魄护邦。”
“呜呼,山河虽安,弓刀常悬;凯歌虽奏,甲胄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