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于赵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当初的江南奴变,万历九年,朝廷废除贱奴籍制度,立刻马上,江南的奴仆们,就发动了操戈索契,不给契书就削鼻杀人,倒逼着乡贤缙绅们不得不配合政令;
另外一个例子,就是浙江还田,在浙江还田的过程中,乡绅们不得不配合朝廷的政令,不还田,代表着失去了朝廷暴力的庇护,刁民们」真的会杀了他们全家,而后逃之夭夭。
这其实也解释了为何乡贤缙绅们不怕朝廷的原因,朝廷山头多,跟九头蛇一样,而地方衙门里都是乡绅的人,这也是侯于赵反复提及的乡官,他们明明没有官身,在地方上却拥有官员一样的权力。
可陛下就一个活生生的人,陛下的主张和立场之明确,已经反复无数次的证明过了,关键是皇帝手里真的有京营,现在还有了边营。
以至于乡绅们,是真的怕皇帝,天下遮奢户一共八千家,真的能杀得完。
「所以,他们能够欺压百姓的根源,还是在大明朝廷?」朱翊钧眉头紧锁,他终于彻底理解了侯于赵。
「怪不得你侯于赵,总是把这些乡绅们当蛮夷对待,这不就是畏威而不怀德吗?」朱翊钧又仔细的思虑了一番,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彻底理解了侯于赵的思维方式,侯于赵和大明所有官员不同,他真的把乡贤缙绅们当蛮夷对待,这种思维方式,可以说是独一份的。
畏威而不怀德,蛮夷如此,这些乡绅们也是如此。
「陛下,虽然咱大明的乡绅们看起来有点差,但和泰西的封建领主们一比,那就是云泥之别了。」高启愚想了想,低声提醒陛下。
不要光看到大明,看看海外蛮夷这些封建领主。
乡贤缙绅就是再不好,和这些封建领主一比,那真的是云泥之别。
「比烂是吧!」朱翊钧差点被高启愚给气笑了,高启愚这话也是事实,就是大明朝廷势弱,乡绅们无法无天,也比泰西那套封建领主和包税制,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包税制,简直是人间之恶的大集合。
「臣也不是要比烂,就是说有些现象,也可能是生产力低下才会如此。」高启愚连连摆手,他可不是为乡绅们开脱,更不是要比烂,大明是天朝上国,跟人比烂,那大明是自甘堕落。
他的意思是,生产力低下,也是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之一。
高启愚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看法,除了生产力低下造成的局限性之外,他其实觉得,大明缺少一套对乡绅行之有效的规训制度。
这种规训制度的缺位,导致了这种乱象。
人是可以被规训的,同样,有些人也需要被规训。
朱翊钧和二位大臣商量了很久,结束了这次君臣之间的奏对,侯于赵通过侯于赵指数,解释清楚了他行为方式的逻辑,而且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认同。
而高启愚作为少宗伯,正在筹划建立一整套对乡绅们的规训制度。
很快,朱翊钧就察觉到了侯于赵和高启愚,不是忽然来这幺一下,而是早有准备,而且还不是他们两个人、户部和礼部的想法,而是内阁、六部的集体想法。
这本奏疏,背后还有首辅申时行、次辅王家屏的影子。
申时行在第二天一大早,就立刻上了一份新的天变承诺,对六十四条天变承诺做出了修改,动作太快,显然是知道了奏对的结果,确定了圣意后,立刻开始推动。
这次的修改,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变得更加严苛。
比如,之前的稽税,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也就是说,在稽税这件事上,每一家都有两次的免死金牌可以用,但现在变成了一次,一次催缴后罚息,两次直接抄家。
之前催缴和罚息是分开的,现在是合为了一次,再犯就是抄家。
比如,之前关于还田,是积极配合,现在是主动改变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从配合改为了主动去做。
天变承诺,本来就是各地衙司拟好,让各地乡绅们签字画押,现在这种改变,变得更加严格了起来。
「如果朕是王次辅的手下,朕也会很厌恶他,不过好在,朕是他的上司。」朱翊钧也察觉到了王家屏的举动,王家屏不说话,而是把申时行写好的新天变承诺,原封不动的发给了地方衙司,让地方衙司去猜。
这种老派作风的官僚,是真的惹人厌,体会精神,到底体会什幺精神,全得自己去猜。
其实可以不猜,把王次辅的话当屁放就是,可是不把次辅的话当回事,连皇帝都无法做到。
王家屏干点什幺,朱翊钧都要仔细留意,而且王家屏人在松江府,他没有跟着回京,能够这幺快的转发新承诺,显然是早就收到了详规,就等着看侯于赵和陛下的沟通,是否顺畅。
「老派也有老派的好。」李佑恭低声说道:「地方上,就吃这套,话有的时候说的太明白,反而进退失据,失去了冗余。」
李佑恭能理解王家屏这种做派,而且不认为王家屏这种装糊涂有什幺太大的问题,能把糊涂装明白,那也是本事,地方上,还真就只吃这一套。
「你说的有道理。」朱翊钧认可李佑恭的意见,朝廷还是需要一些这些老派的官员坐镇。
朱翊钧有些感慨的说道:「以前不这样的,以前先生有什幺政令要推行,都是直接面奏于朕,甚至还跟朕吵架,现在,阁臣们先派侯于赵来试探,试探成了再做,试探不成就不做,全因为朕对侯于赵的观感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