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朱翊钧说出了一个名字,摇头说道:「这事儿最麻烦的就是,沈鲤他不是反贼。」
「沈鲤确实不是反贼。」李佑恭目光一凝,到手的功劳没了,为难沈鲤,那不是功劳,那是危害国朝社稷。
沈鲤是骨鲠正臣,因为环境的不同,沈鲤可以表现的比海瑞还要骨鲠。
「你去宣大宗伯来,朕跟他再商量下。」朱翊钧示意李佑恭去宣大宗伯。
李佑恭俯首领命,斟酌再三,到了文渊阁,宣见了沈鲤,并且和他一起坐上了小火车,向着通和宫而去。
「李大珰,这谥法若是乱了,对陛下最是不利,所以我这把老骨头,才如此阻拦。」沈鲤在火车吨哒吨哒的响声中,打破了车厢里的冰冷的氛围。
「谥法,是对大臣们的盖棺定论,是圣上御下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如果谥法坏了,大臣们不再追求后世荣辱了,御下就是千难万难了,自则天皇帝给唐高宗加谥号天皇大帝后,这谥号就彻底乱套了。」
给皇帝的谥法败坏后,皇帝的谥号一个比一个长,已经无法直观的评价一个人的功过了。
一旦谥法败坏,大臣们不再在意,皇帝御下,就变得更加困难了起来。
「我这把老骨头,也请辞了三次了,知道自己膈应人,哎。」沈鲤也知道,自己其实挺招人烦的,这不是他第一次忤逆圣意了,也不是最后一次,只要他还做大宗伯,他就会一直膈应人。
皇帝也真是,明明很膈应,还非让他继续做大宗伯,高启愚入不了阁,做西书房行走,一样可以面圣。
「大宗伯这话说的,陛下自有用人的道理。」李佑恭没有表达自己的态度,其实他甚至还觉得,沈鲤说得对,真的把谥号搞乱了,真的会出些意料之外的问题,厚葬金山陵园,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待遇了。
设身处地的想,李佑恭对谥号这东西,其实也不在意,他比较在意能够安葬金山陵园这件事,谥号,是这些士大夫们,才会在意的东西。
李佑恭和沈鲤不再说话,李佑恭在小火车吨哒吨哒的响声中,有些走神,他本能的觉得,宦官有谥号这种事儿不好,但不好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李佑恭忽然想明白了什幺,但随着一声汽笛长鸣,打断了李佑恭的思考,他有些懊恼,但还是带着沈鲤入了通和宫御书房。
「大宗伯免礼,朕跟大宗伯打个商量,不如单谥一个字肃如何?也不谥号忠肃了。」朱翊钧示意沈鲤坐下说话,和沈鲤商量着来,沈鲤的反对意见,朱翊钧认真看了,说的很有道理,谥法还是不能败坏。
那就折中一下,只给一个字好了。
「陛下,臣还是不同意给谥号。」沈鲤执拗的摇了摇头,他看着陛下,又看了眼李佑恭、张宏等人,才低声说道:「陛下,臣反对这事儿,还有个理由,陛下要是真的给了冯大伴谥号,才是对冯大伴这辈子的否认。」
「这话怎幺说?怎幺就成了朕对冯大伴的否认?!」朱翊钧显然错愕了一下。
沈鲤这才面带为难,斟酌再三说道:「陛下,这历史上,但凡是有谥号的宦官,无论美恶,其实他们都应该算外臣,而不是内臣。」
「陛下说的杨复光,还有恶谥的李辅国,都是如此,他们是外臣大于内臣,所以才会有谥。」
「所以宦官一旦有了谥号,无论功过,其实都是对他的否认。」
李佑恭看了沈鲤一眼,他在车上想了很久,想明白一点没想明透的地方,被沈鲤给点破了。
礼法这东西果然如此,有些规矩看起来奇怪,但细究下来就发现,这种礼法存在,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朕明白了。」朱翊钧听懂了沈鲤的话有些后怕的说道:「若不是大宗伯提醒,朕给冯大伴谥号,岂不是害了他?那这墓碑上,就写个大伴如何?」
「理当如此。」沈鲤起初还以为陛下就是为了否认,才非要这幺做。
沈鲤接连反对了几次,陛下还要给谥号,沈鲤逐渐意识到,陛下似乎是真的想给冯保更多的恩荣,本意上,是对功臣的肯定。
「怪不得朕问先生,先生一言不发。」朱翊钧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张居正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如此奇怪,不反对不支持不表态,三不原则进行到底。
当年主少国疑的时候,冯保和外臣是有勾结的,这个外臣就是张居正,冯保的义子徐爵和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可是有秘密通道的,这事儿朱翊钧也是知情的。
主少国疑,皇帝都朝不保夕的特殊政治环境下,这种事当初看正常,现在皇帝春秋鼎盛,皇威正盛,这种事看的就有点逆反了。
善恶的标准,会随着时代的改变而变化。
「先生以前就一直跟朕讲,过犹不及过犹不及,朕倒是听进去了,得亏有大宗伯这样的骨鲠正臣,朕才没有好心办成了坏事,那就写个大伴好了,如此已是圆满了。」朱翊钧最终做出了决策。
「陛下还是准了臣致仕奏疏吧,臣屡次忤逆圣意,已是大不敬了,还请陛下全臣忠君之名。」沈鲤是真的想退了。
做一个威权皇帝的谏臣,是很危险的,哪怕这个皇帝足够的英明,良言嘉纳,不会因此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