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摇头:「下官可从未在官家面前说过你半句不是,这一切都是官家自己的决定,以官家的圣明果决,寻常的谗言诋毁,也根本入不了他的耳。」
章惇失神地道:「如此说来,是官家决意要罢相了?」
蔡京点头:「是的,都是官家的决定,————其实,从官家任我为门下侍郎,入政事堂的那一天开始,子厚先生就应该有所察觉了,只不过是您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章惇瞬间如同苍老了几十岁,挺直的腰杆也不自觉地佝偻下来,苦笑道:「是啊,老夫早已察觉到了,官家————已经不需要老夫了。」
蔡京叹道:「官家重情重义,非刻薄寡恩之君,子厚先生难道从来不觉得您自己有错?」
章惇擡眼,目光冷肃:「老夫为大宋社稷弹精竭虑,为推行新政奔走,平衡朝局,不负圣心,我何错之有?」
蔡京丝毫不惧地直视他的眼睛,道:「子厚先生最大的错,就是以为官家缺你不可,天下缺你不可。」
「你以三朝老臣,执宰天下为倚仗,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包括官家。」
「你一贯以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天下事,你认为对的事,天下人若反对,就是天下人有眼无珠,你认为错的事,就算官家一力坚持,你也会觉得官家昏聩不明,跟官家抗争到底。」
蔡京叹道:「子厚先生,你纵是位至人臣之巅,但终归也只是臣子,偌大的大宋社稷,官家才是真正掌舵的人啊,若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官家怎能容你,朝堂怎能容你?」
「当初官家设监察府,推方田均税法,建讲武堂————官家的这些新政举措,志在改变天下的格局,从根子上革除积弊,可子厚先生对这些举措,却都非常反对,甚至暗地里发动朝臣逼宫————」
章惇赫然睁大了眼,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只好沉下脸不出声。
蔡京摇了摇头,道:「子厚先生大约是宰相当久了,浑然不觉自己犯了为人臣者的大忌,先生,您逾矩了。」
「君君臣臣的道理,先生比下官更懂,您若稍有反思之心,不妨回头看看自己这几年的行事,是否合乎这句圣贤之言?」
蔡京垂睑,低声道:「现在,先生大约明白官家为何罢相了吧?老实说,官家还是给先生留下了体面,这份体面,先生能看得出来吗?」
章惇神色灰败无言。
他当然看出来了,放他致仕回故乡养老,已经是官家给的最大的体面了。
若换了个心胸狭窄的皇帝,以章惇这几年的所作所为,怕是没法活到寿终正寝了,帝王若想要清算,想要翻旧帐,可是会要人命的。
章惇此刻终于明白了,浑身上下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半晌之后,流泪哽咽道:「老夫明白了,老夫这些年————确实错了。」
此时心中翻腾如海,章惇满腔的悔恨。
如果他的性格没那幺强势,如果对官家的新政举措不那幺激烈反对,如果时刻警醒自己臣子的身份,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