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哑谜,随着司马氏两兄弟在七月归来,逐渐变得明朗。
七月,时值季夏,淮北的日头极毒,晒得官道两旁的杨柳蔫头耷脑,叶子卷了边。
司马昭立在简陋的伞盖下——那不过是两根竹竿撑起的粗麻布,连漆都没上——紫袍被汗浸得深一块浅一块,贴在背上。
他眯着眼望向官道尽头,那里热浪蒸腾,景物扭曲如水中倒影。
彭城新都草创,宫室未就,连天子仪仗都凑不齐整,何况他这大将军。
“来了!”亲卫队率忽然低呼。
热浪扭曲的尽头,缓缓浮现出一支风尘仆仆的小型马队。
马匹瘦骨嶙峋,人员衣衫褴褛,半数带伤,队伍后方还跟着两辆满载货物的牛车。
行至百步,两骑越众而出,径直行来。
马上人翻身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司马昭已抢步上前扶住。
“四弟七弟!”
是司马亮司马骏,却又不像司马昭记忆中的两位兄弟。
七个月前离开时,司马亮尚是那个以“风仪清贵”着称的文人雅士。
可眼前这人——深青色常服被海盐渍出斑驳白痕,袖口撕裂处露出磨破的中单。
脸上晒得黧黑,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
最刺目的是原本精心修剪的长髯,如今乱糟糟地打着结,须梢沾着灰白的盐粒与沙砾,竟已白了大半。
而司马骏更让司马昭心头一紧。
这个以“最为俊望”闻名的七弟,此刻左臂用麻布吊在胸前,布条渗出暗褐色血渍。
他下马时右腿明显吃不住力,靠杵着一根削尖的船桨才站稳。
“兄长……”司马亮开口,声音嘶哑,“幸不辱命。”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卷用鱼油浸透的羊皮递上。
司马昭接过羊皮,并没有打开,而是伸出双臂,搂住两个阿弟,泣不成声。
“高句丽王的手书,马韩王的称臣书,鲜卑步摇部的狼牙信物……都在车里。”
司马亮趁机在司马昭耳边悄声说道,“辽东……已乱。”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让司马昭浑身一震。
他猛地把两个阿弟搂得更紧了:“当真?”
“马韩王已受‘镇东将军、带方郡公’印绶。其承诺:若我大魏出兵攻辽东,马韩愿为海路前驱,共击辽东。”
“高句丽那边呢?”
“高句丽本就与辽东相互攻伐数十年,那位宫见了那份‘公孙修密约汉国共灭高句丽’的文书,勃然大怒。”
司马亮虽然疲惫无比,但眼睛依旧发亮:“他如今认定公孙修已投汉,攻辽之心……不死不休。”
“还有东部鲜卑步摇部、段部等诸部,久闻汉国捕奴之名,不胜惊惶,今得阿兄承诺助我攻辽东,可永居辽西,自是尽心尽力。”
司马亮语速极快,气息却稳,“公孙修首尾难顾,听说有心遣使赴汉求援……”
说到这里,司马亮提醒道,“阿兄,我们需要快点行动了,若不然,待那冯永反应过来……”
司马昭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热风裹着尘土灌进肺里,呛得他想咳嗽,可胸腔里那股憋了整整七个月的浊气,却随着这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他仿佛能听见心里那块千钧巨石“轰隆”一声砸进深潭,激起滔天水花,又缓缓沉底。
再睁眼时,他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先回府再说。”他松开手,转身对亲卫道,“备热汤、净衣、黍粥。”
回到城内,安顿好从海上归来的使团,司马昭独自一人在书房,看完使团带回来的文书,整个人瘫坐在位置上,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是压抑了太久的狂喜终于找到了裂缝,正嘶吼着要破土而出。
他闭上眼,脑中闪过大人躺在榻上枯槁的面容,想起大人重病仍在安慰自己:
“莫慌……为父……早有安排……纵使事败……亦有退路……你……依计行事即可……”
热泪夺目而出。
“大人,孩儿一定不会负你之望……”
这时,一个声音在门外打断了司马昭情绪:
“大将军,王海带过来了。”
司马昭猛地睁开眼,起身擦了一眼眼角,迅速收拾好心情,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静:
“让他进来。”
贾充领着一人进入。
来人约莫三十许岁,肤色黝黑如礁石,脸上有道斜贯左颊的刀疤,从眉骨直划到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