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那枚温润的玉珏上摩挲,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太极殿上那道挥毫泼墨、引动天地共鸣的青衫身影,是那阕词中孤高与温暖交织的意境,是「明月」二字与自己名讳那微妙的巧合。
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可察的涟漪,在她向来如古井深潭般的心境中漾开。
是欣赏,是震撼,是身为帝王得此瑰宝的欣慰,还是————一些更复杂、更不容于帝王心术的东西?
她轻轻闭上眼,红唇微启,近乎无声地吟出四句偈子,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勘破世事却又隐含怅惘的意味:「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是江行舟之前,在白马寺写下的佛门偈语,直指心性本净,不生不灭。
她得此篇章,便常以此自诫,身处九重,当心如明镜,不滞于物,不染尘埃,方能在权力漩涡与江山重负中保持清醒与超然。
可今夜————
「————唉!」
一声极轻的叹息,终究从她唇边溢出,消散在辇内馥郁的龙涎香气中。
这叹息太轻,轻得仿佛只是呼吸的余韵,却又太重,重得承载了某种连她自己都未必愿意深究的、悄然变化的心绪。
御辇侧后方,御前女官南宫婉儿垂首恭谨随行。
她自幼服侍女帝,心思玲珑剔透,对女帝的性情习惯、乃至细微的情绪变化,都体察入微。
那声几不可闻的禅诗吟诵,和那一声轻不可察却又重若千钧的叹息,如同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婉儿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丝毫不动,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菩提本无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陛下————何以在此时,忽然想起此偈?
是在自省?还是在————自嘲?
「本来无一物」————是说原本心境空明,不为外物所动幺?
「何处惹尘埃」————
如今,是「有物」了?这「尘埃」————又从何而来?
电光石火间,太极殿上江行舟的身影,那惊天动地的词篇。
陛下听闻词篇时眼中罕见的光彩,宴席间数次投向江行舟方向的深邃目光,以及离席时那句关于「明月」的、带着微妙意味的满意————所有画面在婉儿心中飞速串联。
一个大胆到让她自己都心头狂跳的揣测,难以抑制地浮现:
陛下,这是————心动了?!
并非寻常男女之情那般简单直白,而是一种更为复杂深沉的情感对绝世才华的激赏,对共鸣心意的珍视,对「明月」之缘的微妙欣喜,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身处至高之位上、难得遇见能理解那份「高处不胜寒」之人的知遇之感。
「本来无一物」,可如今,那惊才绝艳的「物」,硬生生闯了进来,不仅闯入了大周的文坛国运,更可能————轻轻拂动了陛下那深锁的心湖。
「何处惹尘埃?」
心湖既动,微波泛起,那名为「在意」、名为「欣赏」、甚至可能是一丝「牵挂」的尘埃,便已悄然沾染。
这「尘埃」,对一位帝王而言,是福是祸?
是锦上添花,还是————隐患之始?
南宫婉儿不敢再深想下去,只将头垂得更低,脚步放得更轻,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方才那「大逆不道」的揣测彻底掩埋。
然而,那一声叹息,那四句禅偈,却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了她的心底。
因为,白马寺那一夜,她也曾迷失在那少年的佛偈中————无法自拔。
御辇依旧平稳前行,驶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意味着无边孤寂的深宫。
月光默默追随,照亮前路,也照见辇内帝王无人得见的、那一丝极淡的迷茫与涟漪。
尘埃已惹,心湖已动,往后是波澜不惊,还是暗潮汹涌?
或许,连女帝自己,此刻也难有定论。
夜色深沉,洛京街道。
皇宫的辉煌灯火渐次远去,喧嚣人声也化作身后模糊的背景。
参加盛宴的宾客们陆续告辞,孔昭礼、孟怀义等大儒神情仍带着激动的红晕,与相熟的文友拱手作别,相约去寻一处清净雅阁,继续品茗论道,畅谈今夜这足以载入史册的文坛盛事。
各国使节也三五成群散去,只是比起入宫时的或矜持或傲然,此刻大多沉默许多,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萧索。
「江大人,日后有暇,定要多多切磋!」
「江宗师留步,他日再会!」
江行舟面带微醺的笑意,与众人一一还礼。
他身侧的薛玲绮,今日也略饮了几杯,脸颊飞红,在宫灯映照下愈发显得娇艳动人,安静地站在夫君身旁,眼中满是自豪与柔情。
「诸位,告辞了!」
寒暄已毕,江行舟携着薛玲绮,登上了江阴侯府的马车。
丫鬟玄女和青婘等侍女训练有素地护卫在马车前后,车夫轻叱一声,骏马迈开步伐,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朝着位于洛京东南方向的江阴侯府驶去。
马车内空间宽,铺设着柔软的锦垫,角落里固定的铜制小香炉吐着淡淡的安神香气。
脱离了外界的视线,薛玲绮身子一软,便轻轻偎依进江行舟怀中,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只觉无比心安。
「江郎————」
她擡起迷蒙的醉眼,痴痴望着夫君的侧脸,声音软糯带着甜意,「今晚的词————写得真好。妾身听着,心都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