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唐秀金,更是江行舟的座师,关系密切。
于是,一个极其微妙且前所未有的局面悄然形成:凡需六部协商决议之事,无论起初争论如何,最终的走向,往往会不自觉地以户部提出的意见一实质上就是江行舟的意见—为主!
原因无他,朝廷任何一项政策的推行,无论是兴修水利、赈济灾荒、巩固边防,还是官员俸禄、宫廷用度,最终都绕不开一个最核心的问题—「钱」从何来?
没有户部尚书江行舟的点头签字和财政拨款,再完美无缺的计划也只能是纸上谈兵,是空中楼阁!
即便朝廷正式下令,皇帝下旨,也绕不开户部。
江行舟也完全可以凭藉其户部的专业职权,以「需要详细预算评估」、「方案存在疏漏需补充调研」、「相关款项来源尚未落实」、「当前国库实在空虚」等冠冕堂皇,且难以驳斥的理由,轻轻松松地将项目拖延上数月,甚至数年,一直把一项计划给拖到无疾而终。
江行舟,虽无尚书省尚书令之实名,却凭藉其牢牢掌控的大周圣朝财政大权、以及那令人忌惮的强硬手腕与如日中天的圣眷,已然成为实际上的————六部之首!
隐隐有了「摄尚书事」的威势与影响力!
他并不急于揽过六部的所有权力,也很少对其它六部事务指手画脚,显得极为克制。
但一旦涉及钱粮税赋的调度、国家财政的规划,他的话语,便拥有着一言而决、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的签字,比品级更高的官员的印章更有效力。
每日,户部衙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各部侍郎、司官,封疆大吏派来的心腹,乃至一些不得不低头的宗室勋贵代表,皆需小心翼翼地递上名帖,恭敬地等待召见,只为能在来年的预算、临时的拨款、税收的减免等关乎切身利益的要事上,得到这位年轻得过分、却手握实权的尚书大人一个首肯的眼神,或是一句简单的「可」。
洛京,中书省衙署后院。
一间陈设极尽雅致、焚着淡淡龙涎香的静室内,薰香袅袅,隔绝了前衙的喧器。
中书令陈少卿与门下侍中郭正,这两位分掌帝国政令出纳与审核大权的内阁宰辅,并未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而是难得悠闲地对坐在一张紫檀木茶海两侧。
红泥小炉上,银壶内的山泉初沸,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咕嘟」声,与室内静谧的氛围形成微妙反差。
然而,两人看似闲适品茗的姿态下,眉宇间却都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凝重,如同窗外洛京上空积聚的阴云。
他们指尖摩挲温润瓷杯的动作,透露着心绪的不宁。
此刻他们低声谈论的,正是如今牵动着整个朝堂神经、也关乎他们自身利益的西南战局。
「唉,」
陈少卿轻轻吹了吹茶盏中澄碧的汤色,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时局的感慨:「刚得到的剑南道军报,黄朝那股残兵败将,在汉中一带,依托山险,频频窜扰乡里,竟又让他们裹挟了不少流民,声势————看着颇有几分死灰复燃的迹象。
眼下估摸,怕是已聚拢了不下五万之众。」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但「死灰复燃」这四个字,却像一根浸了冰水的细针,轻轻刺在静谧的空气里,带来一丝寒意。
郭正端起茶杯,并未立刻饮用,指尖在温润的瓷杯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冷笑:「魏相不是已经戴罪立功」,带着五万京畿精锐,浩浩荡荡杀奔汉中去了幺?
陛下赐予天子剑,准其先斩后奏,便宜行事,这是何等的信重与倚赖?
想必————以魏相之能,剿灭此等跳梁小丑,该是指日可待吧?」
他特意在「戴罪立功」和「指日可待」这几个字上,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气,其中的讽刺与幸灾乐祸之意,如同茶汤中泛起的微澜,虽不剧烈,却清晰可辨。
「指日可待?」陈少卿摇了摇头,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无奈苦笑:「郭相就莫要再说这些场面话了。你我皆心知肚明,魏相————长处在于案牍律法,善于朝堂权衡,乃是难得的治世之臣。
可这临阵指挥、野战攻伐————跨马提刀之事,实非其所长啊!
让他去对付黄朝那种流窜的悍匪,恐怕收效甚微。」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所思地瞥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不远处兵部衙门那肃穆的匾额:「反观真正知兵、善战,在军中威望素着的兵部唐尚书,此刻却安坐于洛京,对汉中军务,不发一言,不献一策,稳坐钓鱼台,冷眼旁观。
这其中的微妙意味————呵呵,耐人寻味啊。」
郭正闻言,冷哼一声,将杯中已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胸中一股无名之火,语气变得尖锐起来:「何止是唐尚书!朝中那些开国一系的国公、侯爷们,哪个在军中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尤其是薛国公、蒙国公那一脉的老功勋,他们的门生故旧、子侄亲信,占着我大周边军及各地府军中近半的实权将领!
这些将领,多是世袭的勋贵子弟,彼此联姻,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别忘了,薛国公————可是那位如今权倾朝野的江尚书的岳丈泰山!
有此一层翁婿关系在,军中那些骄兵悍将,岂会真心实意、全力以赴地去帮魏相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让他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朝?
他们啊————恐怕私下里巴不得魏相在汉中多吃几个败仗,多耗些时日,最好弄得焦头烂额,无法翻身呢!」
「是啊————此乃阳谋,无可奈何。」
陈少卿长叹一声,缓缓靠在椅背上,神色复杂难明:「魏相在朝中时,门生故旧遍布六部九卿,固然是树大根深,令人忌惮。
可一旦离开了这洛京的棋盘,到了那天高皇帝远、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尤其是需要倚仗那些本就与他不甚和睦的军头们的时候————!
他那套纵横捭阖、权衡制约的朝堂手段,可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这便是所谓的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地头蛇的背后,还站着一条更厉害的潜龙。」
两人沉默片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
那位年纪轻轻却已翻云覆雨的户部尚书—江行舟,他的身影虽坐镇洛京户部大堂,但其无形的影响力,却早已通过错综复杂的军中关系网,如同一张弥天大网,牢牢地笼罩在千里之外的汉中战场的上空。
军中将领,都在看遥远洛京户部尚书江行舟的脸色行事。
魏相此行,从离开洛京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步步荆棘,前途未下。
「不过————」郭正话锋一转,语气稍稍缓和,带着一种务实的态度:「眼下看来,局势倒也未必会立刻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关中已经收复,重归王化,朝廷根基无恙。那黄朝虽号称五万之众,但多是乌合之众,缺粮少械,缺乏根基。
汉中地势险要,北有秦岭千仞屏障,东有潼关、武关等锁钥雄关,他若想窜出汉中这块绝地,唯有向南进入巴蜀,或向东窜犯荆楚这两条路可选。」
陈少卿点了点头,接口分析道,语气恢复了宰相的沉稳:「不错。只要魏相————不,是朝廷派驻的大军,能暂且稳住阵脚,牢牢守住这几处关键隘口,将黄朝这股祸水,死死地堵在汉中盆地之内。
时日一久,其内部必因粮草匮乏、利益不均而生变乱。
届时,或剿或抚,主动权便尽在朝廷掌握。至少————在眼下这个多事之秋,维持一种僵持」的局面,避免战火大规模蔓延,或许对你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都心照不宣,黄朝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必须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