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魏泯不仅在军事上一败涂地,在这决定命运的朝堂之上,也被江行舟以「程序正义」和「稳固江山社稷」这两柄软刀子,彻底击垮,毫无还手之力。
他输掉的,不仅是田产,更是政治上的生命。
高踞龙椅之上的女帝武明月,自始至终,都宛如一尊玉雕,静观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争。
凤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帘,微微晃动,遮蔽了她绝大部分的神情,只隐约可见那精致下颌的冷清。
唯有那搭在蟠龙扶手之上的纤纤玉指,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丝楠木上轻轻叩击的细微动作,泄露了其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她的心中,并无多少对魏泯的同情,反而————有一种巨石落地的轻松,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畅快。
关中门阀,尤其是魏家,盘根错节,尾大不掉,多年来对中央政令阳奉阴违,早是她心头大患。
此次虽藉助江行舟之手得以重创,实乃去了她一块心病。
江行舟此举,看似专横跋扈,实则一举数得:既迅速安抚了关中民心,恢复了大周圣朝关中核心区的生产,更沉重打击了地方门阀势力,极大地加强了中央集权。
那些田地,分给百姓,能生息纳税,远比留在门阀手中,成为对抗朝廷的资本要好得多。
况且————江行舟将事情做得如此「干净利落」,完全占据了「安抚流亡、恢复生产」的道德制高点,符合圣朝眼前最迫切的利益,让她即便想追究,也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
反而,此时此刻,她更需要倚仗江行舟这样的干才,来平衡朝局,推行新政,应对四方潜在的威胁。
心念电转,权衡利弊,女帝已然有了圣断。
她轻轻擡起玉手,指尖在扶手上微微一压,清脆而威严的声音,如同冰泉击石,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够了。」
仅仅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关中之事,朕,已有圣裁。」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萎靡吐血、被搀扶着的魏泯身上,语气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魏爱卿讨逆有功,又兼丧师失地,身心俱损,朕心甚悯。
且回府邸,好生将养吧。
至于田产归属————待有司详细查证之后,再行议处。」
「待查证再议」?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如同冰冷的判决!
分明是无限期的拖延,几乎等同于默认了江行舟所做的一切既成事实!
魏泯闻言,瞳孔骤散,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喉头咕噜一声,几乎又要吐血。
随即,女帝的目光转向依旧平静肃立的江行舟,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的矜持与距离:「江爱卿克复神京,安抚地方,革除弊政,有功于社稷。
关中善后,事关国本,确需因地制宜,权宜行事。」
「然,」她话锋微转,带着告诫之意:「亦需秉持公正,循序渐进,不可过于操切,以免再生事端。」
一番话,看似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但其中微妙的分寸,殿中皆是久历宦海之人,岂能听不出来?
功大于过,明确肯定了江行舟「权宜行事」的必要性与合理性!
偏袒之意,昭然若揭!
「臣,谨遵陛下圣谕!必当恪尽职守,秉公处理,务使分田之事井井有条,以安黎庶,以固国本,绝不负陛下信任之恩!」
江行舟躬身领旨,声音沉稳,神色如常,仿佛这一切早已在其预料与掌控之中。
「退朝吧。」
女帝不再多言,漠然挥手,起身,在宦官宫女们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就在女帝武明月即将转身离去,朝会看似尘埃落定之际「陛下!且慢!老臣————老臣还有一事启奏!」
魏泯嘶哑的声音如同夜枭哀鸣,再次撕裂了大殿的宁静。
他挣扎着擡起头,额上血污与涕泪混作一团,眼神中却燃烧着最后一丝不甘的疯狂火焰。
女帝的脚步已至御阶边缘,闻声,身形微微一顿。
她缓缓转身,珠帘轻晃,其后那道深邃的目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不耐与探究,再次落回那个跪伏在地、如同风中残烛般颤抖的老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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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明鉴啊!」
魏泯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凄厉欲绝,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一旁始终神色平静的江行舟,「他————他江行舟!
不仅侵吞田产,更————更剿匪不力,纵放元凶!
那逆首黄朝,明明已是瓮中之鳖,穷途末路!
他却故意按兵不动,坐视其率领数万精锐残部窜入汉中险地!
这————这分明是养痈遗患,居心叵测此乃狼子野心,放纵黄朝,拥兵自重!
其心可诛啊陛下!」
殿内刚刚因女帝裁决而稍缓的气氛,瞬间再度紧绷如满弓之弦!
所有官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魏泯这是要破釜沉舟,拼死揪住「纵敌」这个看似最能置人于死地的把柄了!
然而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一直沉默如深潭的江行舟,此刻却主动上前一步,朝着御座深深一揖!
这一举动,连珠帘后的女帝秀眉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陛下。」
江行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沉痛而坦然的意味,「魏尚书所言————关于黄朝南窜之事,句句属实。未能竟全功,擒获元凶,臣————确有失职之过,甘领陛下责罚。」
「啊~!」
满朝皆惊!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他————他竟然当场认罪了?!
这简直是自毁长城!
江行舟擡起头,目光清澈见底,毫无闪烁地迎向女帝审视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开始陈情:「陛下容禀!
当日长安城虽克,然我军历经三日血战,将士伤亡惨重,十停中去其三。
幸存者亦人人带伤,兵甲残破,粮草不继,实已是一支疲惫不堪之师,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反观那黄朝残部,虽败,却仍有两万余百战余生的亡命之徒,溃而不散,退守秦岭天险,据险而守,以逸待劳。
秦岭山高林密,道路险峻,易守难攻。」
「若当时臣不察形势,被复仇之心蒙蔽,强行驱使疲惫之师,贸然深入险地追击————」
他话语微顿,声音中透出一丝真切的后怕,「恐非但不能擒获贼首,反而极易中敌埋伏,遭致全军覆没之惨祸!
若长安得而复失,关中再陷动荡,臣————纵万死亦难赎其罪愆!」
「故而,臣权衡利弊再三,为大局计,只得忍痛暂缓追击。
先行稳固长安防务,恢复士卒元气,安抚百万流民,以固国家之根本。
此实乃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稳」策,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方才魏尚书激烈抨击的「分田」一事。」
他话锋顺势一转,看向一旁因他认罪而愣住的魏泯,语气带着几分被误解的「委屈」与坚持,「更是形势所迫,刻不容缓!